熙宁七年的春天,大宋帝国的改革依旧在一种不可知的命运中继续向前推进。《市易法》的推行打破了皇室物资由定点商行直接供应的垄断模式,开启了走向自由采购的商品化道路。商行直接向朝廷缴税,不再给皇室采购人员好处费。这些习惯了吃回扣的主儿除了在宫里发发牢骚外,也只能感叹无可奈何花落去了。因为曹老太后现在除了念佛和管好曹家之事外,对宫里诸事已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改革已是大势所趋,她一个老太婆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于是一种动态的平衡或者说胶着状态开始形成。改革不紧不慢地向前走,阻力或明或暗地挡着它,没有哪一方会是绝对的力量。
但是这个春天,注定是要出事的春天。帝国北五路闹起了旱灾,从春耕开始,老天爷就没下过一滴雨。流经开封城内的四条小河成了真正的“小”河,流量不及往年的五分之一,清可见底。而在江南,从去年四月开始的水灾一直延续到今年,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毫无疑问,这样的态势只能说明一点,改革的动态平衡或者说胶着状态即将被打破——阻力增大了。
冯京先跳了出来。
冯京是富弼的女婿。当富弼因为反对改革被贬亳州时,冯继续在京半缘修道半缘君。这对他来说,其实是一个相当痛苦的炼狱过程。好消息没有,坏消息倒是不断传来。比如一不小心,老丈人被打了。起因是富弼在亳州先打了敢于违反他指令擅自发放“青苗钱”的县官,结果此事被告到御史台。王安石改革的得力干将邓绾竟然抓住机会暴打富弼,为改革出气。冯京听到这个消息,那真叫一个咬牙切齿。
现如今,他的机会终于来了。对冯京来说,天灾就是机会,扳倒王安石等人的机会。这一天,中书省将各地上呈的几十封急奏旱涝灾害的奏章拿到早朝上朝议之时,冯京认为自己再也不能沉默了。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翘翘。冯京爆发了。他说,这是老天爷在示警啊,帝国南涝北旱,人人水深火热。可造成这一灾难的人却安居庙堂,他难道就不问心有愧吗?!臣以为王安石不去相,天理难容!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王安石。王安石的神情似乎有些落寞。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人们高喊着要他去相了,但这一次他却不想走。王安石开口说话了。王安石说,他没有问心有愧,而是问心有痛、有哀。痛社稷之多难,哀民生之多艰。王安石不承认这些灾难是变法导致的。恰恰相反,他认为,正是有这些年的变法,国库里才有足够的存粮来帮助老百姓度过饥荒……
少提那些从百姓嘴里夺来的粮食。天下之粮,不在民间,就在官府。你王安石除了有巧取豪夺之功,还会有什么其他能耐呢?你以为自己拿出这些粮食就是在救济老百姓啊?错!不搞所谓的变法,这些粮食依旧在民间,用不着你王安石开仓赈济……所以在臣看来,变法是本末倒置之举,是劳民伤财之举,是天怨人怒之举!
冯京不管不顾了,最后几句话他几乎是喊出来的。
冯京的失态并没有让众多在场官员侧目,相反,他们中的大多数还对他心有戚戚焉。因为很多人都不喜欢这劳什子改革。
只有一个人站出来立场坚定地支持王安石。
沈括。
沈括说道,变法是不是天怨人怒之举?今年的水灾是不是由变法引起?这是需要做一个科学分析和理性判断的。臣记得 16 年前,开封城里一片汪洋,官员上朝都是乘着小木船来的。那时的水灾与今天相比,又岂可同日而语?可那时候谁当宰相呢?是文彦博和富弼。他们当年没有搞变法,老天爷为什么要如此生气呢?这一点还请冯大人给我一个解释。
冯京朝沈括翻了翻白眼,不置一词。
沈括打趣说,莫非是牵扯到老丈人的缘故,冯大人就有意徇私?这……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冯京憋不住了,没好气地说道:老天爷的事,我怎么搞得懂?
沈括笑了:是啊,老天爷的事,谁都搞不懂,又怎能和新法拉上关系呢?
冯京语塞,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众官员开始哄堂大笑,连神宗也忍不住笑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也解脱了。
如果满朝文武大多认为变法是天怨人怒之举,那他身为天子,就将面临一次信任危机。现在好了,沈括替变法解了围,也等于替他解了围——他是由衷地感谢此人啊……
王安石却没笑。
他看上去还是一脸的哀痛。可是这样的哀痛在冯京看来很做作——这王安石是在为谁哀痛啊,为他冯京吗?
王安石没看他一眼。
不是不屑,而是无暇。因为王安石的心思此刻全在天灾人祸上。不错,天灾人祸的确不是改革引起的,但作为帝国的高级官员,王安石不能不为此感到哀痛。
当然,仅仅是感到哀痛还是不够的,重要的是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王安石向神宗建议,朝廷要向灾区赈灾。其中两浙灾区需要的10 万贯米可在南方诸路就地拨付——改革有年,地方财政及粮库就可分担赈灾所需,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改革的重要性和紧迫性。
神宗点头答应了。冯京也不再表示异议——他明白,起码就今天朝会的形势而言,他再发出任何的反对意见都已是徒劳的了。
改革,怕是要死翘翘
但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此之后,形势竟是急转直下。
作为王安石的儿子,王雱首先在家里嗅到了急风暴雨来临前的土腥气。
王雱认为,冯京的败北并不意味着改革开始走向风平浪静——事实上,它只是另一个急风暴雨来临前的一次短暂喘息。
所以他觉得,父亲的官,这次是要做到头了。
王雱是个很有些神经质的人。在此之前,他就不仅一次觉得,父亲的官是做不长的。
因为王安石的性格。
太直。
而在官场上,性格越直越早出局——当得罪的人越来越多时,基本上,自己的掘墓人也就随之越来越多。
所以,躺进坟墓里不是可能不可能的问题,而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是时机问题。
在王雱看来,最佳时机现在已经出现了。
不错,是天灾人祸。天灾意味着人祸,而人祸则有两重含义,一重是针对老百姓的,另一重是针对王安石的。
这一次的天灾范围太广了,帝国从南到北到处都有波及。南方富裕省份可以自救,北方呢?先不说西北、东北苦寒之地无力救助,单说首都开封。现如今,开封城因为干旱出现了春夏之交落叶变黄的景象,这太令人毛骨悚然了。历朝历代,有哪一朝的首都会有如此怪异的景象?简直就是亡国之相啊!
亡其国者必先亡其身。王雱语气尖锐地告诉父亲——您老人家这是咎由自取啊。树敌太多了,您的敌人现在帝国的各个角落里等着看您这场好戏呢!什么变法?不过一场闹剧,以喜剧始以悲剧终的一场闹剧!
王安石终于和自己的儿子拍了桌子,因为他听不下去了。
在王安石拍完桌子之后不到一个时辰,沈括忧伤地来到了王府。
他带来了一个忧伤的消息:改革,怕是要死翘翘了。
因为两位太后不约而同地生气了。
其实,两位太后不约而同地生气不是第一次了,但这一次,生气的程度是史无前例的高。
两位太后怨气如此高涨,缘自背后有广大官员的支持。
那些被贬、被勒令提前退休的官员此时高调发声,强烈反对王安石及其所推行的改革。
吕诲上奏说:“方今天灾屡见,人情未和,唯在澄清,不宜挠浊。如安石久居庙堂,必无安静之理。”言下之意是要王安石早点滚蛋。
范镇也痛心疾首,上奏神宗说天灾是劳民之象,现如今,灾区农民四处流亡,特别是黄河以北的农民开始搞大串联,其蠢蠢欲动之心昭然若揭,这个帝国就差陈胜吴广了。
文彦博则摆事实讲道理。他提供的事实是不久前华山发生了一次规模空前的山崩现象。文彦博借机告诉神宗:“市易司不当差官自卖果实,致使华州山崩。”所以万恶的市易司不取消,那叫天理不容。
更要命的是不仅广大官员高调发声,就连神宗的两个弟弟在与这位哥哥皇帝玩赌击球游戏时也声称“我们胜了,不要玉带,只求废掉青苗、免疫法。”两宫太后因此对神宗声泪俱下——这新法已到了如此众叛亲离的地步,还要它干什么?!
毫无疑问,要新法还是要亲人,是神宗此时此刻面临的一个重大抉择。这样的抉择不同于以往,因为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在此时爆发,他若不采取断然措施,只怕是无法交代过去。
沈括忧伤地坐在王安石面前,将这一层意思细细和他说了。
王安石半天没说话。
他之所以半天没说话不是怕了,而是——不怕。
不错,王安石从来没怕过什么。他要是害怕,就不会出来搞这个自找死路的改革了。
他是在思考。
思考一种可能性是否存在。
什么可能性呢?就是牺牲他一个人,以保全改革以某种隐晦方式继续存在下去的可能性。
广大失意官员不是叫嚷着“去安石,天下安”吗?没问题,他可以走人,只要改革还能继续存在,他王安石完全可以走人。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要找好一个接班人。谁是王安石的接班人呢?
王安石提了一个名字。
吕惠卿。
沈括马上表示反对。
沈括说,吕惠卿是小人,改革大业,怎能让小人来继承?
王安石就让沈括提名。沈括却提不出来。
唉,这样的时代,唯有小人才能生存……
王安石对沈括语重心长地说,他当然知道吕惠卿有才无德,只是现在,有才有德的人都已经靠边站了,只有吕惠卿还能用他一用。其实世界上的事情,长处就是短处,短处也就是长处,吕惠卿无德,正可以与朝中小人周旋、斗狠。如是,改革大业才能在斗争中向前发展。
现在的问题,不是让不让吕惠卿做接班人的问题,而吕惠卿能不能做接班人的问题。我担心,皇上已经顶不住了。他这一回,不是要换人,而是要换思路。彻底地换思路。
王安石对此忧心忡忡。
《流民图》
监安上门郑侠是王安石的学生,治平进士。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名人的学生一辈子都默默无闻,但郑侠不一样。
不是他有才。
是他做人比较狠。
他向两太后献了一张图。这张图是郑侠利用马递深夜传至内宫的。图有一个凄惨的名字——《流民图》。
两太后看后落泪了,为这张图。
也为郑侠随图附上的一封信。郑侠在信中说,新法新政已惹天怨人怒,灾民流离失所,已对帝国的稳定造成了极大的威胁。仅监安地区,已是赤地千里,惨不忍睹。微臣郑侠虽为王安石的学生,更是大宋一子民。大宋兴,郑侠兴;大宋亡,郑侠亡。郑侠此番不顾师道尊严,为大宋安危冒死弹劾老师王安石,一片忠心可鉴天……
两太后看完图与信之后,不着一字让人连夜送给神宗御览。
那一夜,神宗无眠。
郑侠冒死献图,帝、后一夜无眠的爆炸性新闻在第二天早朝前就传得尽人皆知了。
王安石当然也知道。
但是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脸色铁青,看上去也是一夜无眠的样子。
毫无疑问,事情已经很严重了。因为当事人都已经睡不着觉了。这样的发现让很多官员兴奋不已。
只是这些官员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上去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
直到早朝开始。
这天的早朝在大庆殿举行,来的人特别多,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严肃着,但是个个心里都明白,一场大戏马上要开演了。
先是传说中那张催人泪下的《流民图》按照圣谕无声地在众官员手里传阅。之所以无声是因为大家伙儿都很聪明,只看,不评论。当然心里的评论却是少不了的。差不多每个人的心里都深感震撼。他奶奶的这哪是一张图啊,分明是一颗炸弹,致王安石于死地的炸弹——画得太惨,太别有用心了。
图传到了王安石手中。他缓慢地打开,细览。
一滴眼泪划过他的眼角。
为何落泪?
传来神宗阴森森的问话。
痛社稷之多难,哀民生之多艰。
王安石的回答与上次没什么区别。但因为眼前有了这张图,他回答的语气里格外多了一些伤感。
一时沉默。
看得出来,神宗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是啊,这改革一路走来,神宗是支持再反对,反对再支持,支持再反对,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立场了。只是每一次的支持或反对他都有板上钉钉的理由。
或者压力。
很显然,这一次是后者。
这郑侠,是你的学生吧?
神宗的问话慢悠悠的,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
是。
人品怎么样?
神宗依旧漫不经心。
还可以。
王安石回答得很坦然。
哦……那他是怎么当上监安上门的,说来听听。
神宗好像对郑侠饶有兴致,问题一个接一个。
郑侠原是光州参军,后来经过臣的保举后才当上监安上门的。
你的保举?
是。
出于何心?
神宗眯眼问王安石。
公心。
王安石回答得不卑不亢。
那你能不能告诉朕,郑侠献这张《流民图》出于什么心?
神宗终于将他最致命的问题抛了出来。
王安石无语。
回朕的话。
神宗的语气听上去冷冰冰的。
这要问郑侠本人。
朕现在问的是你。
臣不知道。
不,你知道!他是出于私心,是打击报复,对吗?
神宗循循善诱。可这是王安石理解不了的循循善诱。他不明白神宗为什么要做如是猜测。
但很快,王安石就明白了。作为明白的一个标志,王安石的额头出汗了。
神宗这问题——何其毒啊……如果王安石承认郑侠是出于私心,是打击报复,那他刚才说的此人人品还不坏就有欺君之嫌了;如果王安石不承认郑侠是出于私心和打击报复,问题则更加严重——王安石必须直面《流民图》及其带来的一系列问题。
总之,他难辞其咎。唉,什么叫圣心难测,这,应该就叫圣心难测了吧。
王安石再次沉默。
神宗不满王安石的沉默。他感觉这样的沉默无异于抗议。此时此刻,他是不允许王安石抗议的,就像他,没有资格在两宫太后面前抗议一样,当压力来临之时,每个人都应该背起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重量。
有一个人却在此时不知好歹地出头了。
陆佃。
和郑侠一样,陆佃也是王安石的学生。只不过前者是反王安石的,而后者是保王安石的。陆佃当场指责郑侠利用马递传递《流民图》有违法之嫌。因为大宋法令规定,马递只可用于谍报和军情,现在连外官献图都用上马递,实属滥用国力。另外郑侠一个区区监安上门,奏折不经过中书省传递直送入后宫,也属于越职言事。陆佃认为,郑侠有此两罪,理应追究……
神宗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来,把自己的全盘计划给打乱了。他阴沉着脸问陆佃:
你也是王安石的学生吧?
是。
王安石的学生可真奇怪,互相咬。
神宗语带嘲讽。
回陛下,微臣只咬恶狗。
哦?你说你的同门是恶狗?
郑侠确是恶狗。
那你的老师王安石为什么说他人品不错呢?
神宗终于抓住了一个机会。
在这个世界上,恶狗不是每时每刻都咬人的,它只选择最合适的时机开咬。陆佃答道。
是吗?
陆佃的回答让神宗一时找不出破绽。
他只有沉默。
冯京在此时又跳了出来,打破沉默。冯京说,利用马递传递《流民图》确有违法之嫌,但事出有因。因为与谍报和军情的紧迫性相比,《流民图》中所反映的天灾人祸并不在其下,甚至更为紧急。他再次呼吁,要罢新法,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冯京的呼吁显得理直气壮,义正词严。朝中很有一批官员心有戚戚焉。他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神宗则就坡下驴,高声道:都别嘀嘀咕咕了,这新法是不是还要搞,大声说出来,议议。
王安石的心凉了。不错,神宗这话虽然没有明确罢行新法的意思,但是傻子都听得出来,他开始动这个心思了。
——他终于顶不住了。只是自己不好意思说,需要明事理、洞察秋毫的官员们替他说出来。王安石明白,大宋朝不缺这样的官员。不仅不缺,还满朝都是。
他闭上了眼睛。
沈括发言了。
抢在某些欲表忠心、明事理、洞察秋毫的官员之前,沈括站出来沉痛说道:关于天灾与新法的关系,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毫无关系。虽然天灾不是每年都有,但是可以确定,每个朝代都会发生各种各样的天灾。它们跟新法有关系吗?16 年前,文彦博、韩琦做宰相的时候,那天灾不可谓不大。整个开封成了一片汪洋,上万户房屋被毁。是文彦博、韩琦搞新法了吗?没有。至于某些人所说的“去安石,天灾止”更是别有用心。不错,这新法是王安石牵头在搞,但是真正的推动者与决策者却是我们的皇上。要停新法,罢王安石相位,是不是暗指当今圣上决策失误、用人不当呢?
沈括话音未落,冯京就在心里骂娘了。他奶奶的,这沈括,哪是搞科学研究的,分明是搞人事斗争的嘛——扯上皇上,拉虎皮做大旗,一下子就将王安石摘得干干净净。
但是,王安石是那么容易摘干净的吗?起码我冯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冯京提醒神宗,在这个世界上,皇上是至高无上的。而至高无上的人有时候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替某些人背黑锅的主。历朝历代,出的奸臣还少吗?难道那些奸臣当道的王朝,皇帝都要替他们背黑锅?没道理嘛。再说了,现在的奸臣也是越来越狡猾了,从表面上看,某些奸臣比忠臣还忠,完全是大奸若忠。这个,怎么分辨呢,只能是等他们原形毕露之后再进行总清算。还有,这王安石变法的事,谁是执行人?谁是总策划人?我怎么觉得王安石是总策划人,吕惠卿是执行人呢?有了成绩算他们的,出了问题是皇上的。皇上不妨仔细想一想,这《青苗法》、《募役法》、《市易法》哪一个法不是吕惠卿搞出来的?和您有关系吗?!现在出大娄子了,沈括却居心不良,让皇上您背黑锅,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这不欺君吗?没错,沈括就是在欺君!
冯京这一番巧舌如簧一下子就让形势急转直下了。神宗直把狐疑的眼神往沈括身上扫,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很受伤。沈括气急,他用手直指冯京,“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吕惠卿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上两句了。
事实上,即便冯京不把他扯进来,他今天也是要开口说话的。
原因是,他是当事人。不说不行啊。
当然,说不说是一回事,怎么说,在什么时机说是另一回事。在这方面,吕惠卿的研究颇深。可以这么讲,吕惠卿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实干家和理论家,而作为理论家的重要标志是,会说话。
在合适的时机说合适的话。
吕惠卿说,现在我们不讨论别的,先讨论一下天灾到底有多严重。北五路,啊,就是河北的灾情主要以旱灾为主。从去年 9 月到今天,差不多旱了有 8 个月。从目前的情况看,大麦的收成已受影响。如果6、7 月份还不下雨的话,估计水稻的种植与收成也会成问题。不过现在,河北各路的水利建设已经大规模展开,明年情况将会有一个很大的转变。也就是说,即便明年再有旱灾,我们也不怕它。所以北五路需要救济的只是今年旱灾引起的歉收,问题不是很大。毕竟我们国家粮库里的存粮是充足的,这也是变法几年来所取得的成果。至于南方两浙的水灾,当地自救工作已全面展开,应该问题不大……
吕惠卿就说了这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完全没有涉及天灾与新法的关系问题,也没有涉及更加敏感的谁是新政总负责人的问题。事实上,这也是吕惠卿的行事风格。遇到敏感问题绕着走,不争论,不声不响就把事情给办了。按照吕惠卿以往的经验,给皇上面子,把问题模糊化或者淡化处理,经常可以让他从矛盾漩涡中解脱出来,安然无恙地向前走。
但这一次,他发现,自己还是失算了。
因为有人盯上他了。
韩川。
韩川是神宗皇帝的侍读,两人关系那是相当的好。一般来说,如果没有重大事情发生的话,韩川可不参加早朝。今天,他不仅参加了,还发言了。
事实上,韩川参加早朝就是为了发言。他是有备而来。
韩川说,吕惠卿吕大人的意见表面上看比较乐观、积极,没有阴暗面。不过,真没阴暗面了吗?大家仔细想一想,这次的天灾除了《流民图》上所反映的以外,全国各地与灾情有关的折子是不是每天都有?真的是问题不大?吕惠卿这么说,是出于公心还是出于私心?试问,如果各地自救工作都已全面展开,那他们还上这些叫苦、救急的折子干什么,把问题推给皇上吗?
韩川这话分量可以说很重,直点吕惠卿的死穴。是啊,每天这么多上奏的折子,足以说明帝国灾情已是不分南北、如火如荼了,怎么能说不严重呢?神宗不满地看着吕惠卿,希望他能再次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吕惠卿解释了。
他不能不解释。因为现在他已经把自己逼到了一个死角——不把眼前的问题向神宗说清楚,他今天就别想痛痛快快地离开朝堂。
吕惠卿说,各地自救工作都已全面展开,这不是吕某在信口胡言。前不久,钦差大臣已在全国各地视察,督查抗灾自救工作。详细情况,皇上想必已经通过报上来的折子有所掌握了。吕某也就不在这里废话了。吕某现在着重要讲一讲面对天灾时的心态问题。天灾可怕不可怕,严重不严重?吕某以为,可怕、严重,也不可怕、不严重。刚才沈括说,历朝历代都有天灾,有些年头的天灾,比我们这次严重多了,也可怕多了。最后怎么样呢?都挺过来了。为什么,是因为老天有眼,天灾不是年年都有,特别是旱灾,没有哪一次旱灾超过两年的,所以臣以为天灾不可怕、不严重。说天灾可怕、严重的,是某些人吓破了胆。人比人,气死人;人吓人,吓死人。
还有一些人,包括地方上的某些官吏,不客气地说,是在浑水摸鱼,是矫情,甚至是阴谋!每天这么多上奏的折子,真能说明灾情已是不分南北、如火如荼了?臣以为不是这么回事。这其中原因很复杂。不排除有人借灾情向朝廷讨价还价,也不排除某些被贬官员在有组织有预谋地向皇上示威!所谓天灾人祸,臣以为这次天灾不严重,严重的是人祸!
吕惠卿最后一句话说得很有分量,让韩川下不了台了。韩川下意识地看一眼神宗,神宗依旧阴沉着脸,不知道是生吕惠卿的气,还是生吕惠卿话里提到的那些别有用心的官员的气。不好判断。但是韩川不管不顾了。他要再次发声,把吕惠卿的嚣张气焰打下去。韩川站出来,走到朝堂中央,大义凛然地向全场官员环视后说道:
吕大人的口才,韩某是领教了。确实不错。但是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事实胜于雄辩。事实是,这么多的地方官员都在向朝廷报急,怎么?灾情还不严重,还要闭着眼睛说瞎话吗?什么有组织有预谋地向朝廷示威?都是我朝官员,谁有组织有预谋,吕大人要说一个明白。否则,本朝官员的清誉怕是要毁在吕大人嘴里了。皇上,你说是不是这样呢?
神宗不语。
虽然神宗未表态,但是满朝官员都看得出来,韩川和神宗的关系不一般。一般人,哪有胆子大庭广众之下逼神宗表态的呢?韩川敢这么做,只能说明他有恃无恐。
吕惠卿也不语。
因为他知道,再多说什么也没用了。
神宗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也决定一切。
替自己辩白吗?那得看看谁是主审官。现在的情势是,韩川要向神宗讨一个说法。神宗会给谁说法呢?是他吕惠卿还是韩川?这是不用脑子想都能搞明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