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六年闰七月二十三日,欧阳修死了。终年 66 岁。
这个从四十多岁开始就得了糖尿病、始终对范仲淹改革和王安石改革发表异见的人,此后再也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了。
谁也没想到,欧阳修死后竟极享哀荣。神宗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赠他为太子太师,谥文忠公,并将其厚葬于开封府新郑县旌贤乡。
王安石则写下祭文《祭欧阳文忠公文》。在祭文中,王安石高度评价了欧阳修的文章与政声:
“惟公生有闻于当时,死有传于后世,苟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如公器质之深厚,知识之高远,而辅学术之精微,故充于文章,见于议论,豪健俊伟,怪巧瑰琦。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月之光辉。其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其雄辞闳辩,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世之学者,无问识与不识,而读其文,则其人可知。
“呜呼!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复,感世路之崎岖;虽屯邅困踬,窜斥流离,而终不可掩者,以其公议之是非。既压复起,遂显于世;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
神宗与王安石此举,在朝野内外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人认为这是神宗与王安石在收买人心,试图迷惑反对改革的人放弃自己的立场;也有人认为王安石和欧阳修是真正的忘年交,两人始为师生,后为朋友,再为政敌,终不失君子之争,所以王安石才有此文;当然还有人认为改革派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此番表态绝对是做贼心虚,方寸已乱。弄不好这是太后出手的前兆……
就在一片议论声中,一件更大的事情发生了:大宋经略安抚使王韶在对西夏作战中败降,经营有年的军事变革被实践证明没有实现强军梦,王安石难辞其咎。
很多人顿时恍然大悟,原来神宗与王安石撑不住了,不得已才借欧阳修之死大做文章,以为退路。看来保守派的春天要来了。
事实上这样的推测还真是不无道理。虽然宋与辽、夏在历年交战当中总是负多胜少,胜也是小胜,可这一回的情境却是有些不同。因为王韶是王安石着力保荐的军事变革的代言人,早在六年之前,王韶所献的《平戎三策》就被王安石视作是军事变革的先声。如今《平戎三策》在西夏苦心经营六年终告失败,这所谓的军事变革怎么着也该寿终正寝了吧……
保守派开始欢欣鼓舞。与此相对,王安石及其追随者却是偃旗息鼓,无声无息了。他们整天窝在家里,不出头,不争辩,不表态。而王安石也在一夜之间白头。这一年他才 52 岁。
的确,王安石也知道了王韶败降的消息。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非常致命的消息。
因为神宗在此之后对王安石避而不见了。本来,王安石也不是个看神宗脸色行事的人,他之所以如此担心是因为此事关乎改革成败。
很明显,现在的神宗已是杯弓蛇影。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继上次马瘟事件之后,神宗的日子的确是越来越不好过,太后和太皇太后已明确宣布,不会坐视祖宗的江山倾颓而不管。现如今,西北败绩传来,神宗在太后和太皇太后以及宫外保守派的双重施压下,怕是再也挺不住了。
就在一片茫然中,王安石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忐忑不安的日子,直到这一天,宣判他命运的日子到来了。
这是西北详细战况抵达开封的日子。虽说在七八天前,战争就结束了,但战报通过驿站送到开封差不多要一个星期时间。王韶败降后,西北边防情况究竟如何,会不会危及到京城的安全,又或者西夏会如何向大宋提出新的岁赐条件,都会在今天一一揭晓。
王安石的命运也在今天揭晓。
因为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神宗的脸色憔悴之至,看样子是一夜无眠。不过,让王安石感觉大事不好的是,在早朝之前,神宗并没有和他进行过私下沟通——这在以往是不可思议的。看来问题很严重啊,严重到让神宗都觉得没有必要再和王安石通气的地步了。王安石在心里暗暗做了个决定:战报宣读后,自己立即引咎辞职,一方面以谢国人,另一方面也是不让神宗为难。毕竟君臣一场,为一个共同的梦想奋斗了几年,都不容易啊。
早朝的气氛是庄严肃穆的。人人都知道今天会有大事发生,并且差不多每个人都能猜出所谓的大事是什么,但他们看上去大多喜怒不形于色。不用说,这是多年官场历练的结果。
唉,真是官场如刑场,都是生死攸关的所在啊。王安石轻叹一声。
诸位臣工……
神宗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话了:
三年之前,西夏入侵我大宋,不到一年时间,抚宁诸城失陷。当时我军的指挥官就是现在的经略安抚使王韶。这王韶何许人也?人才啊!打了败仗还让王安石看好的人才。朕记得当时要处分这个王韶,王安石还拦住朕,说给他时间,给他三年时间,事情必定有所改观。王安石,你说过这话吧……
王安石点点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或者说事情走到这一步,他无话可说。
我呢,就信了王安石。置熙河路,任王韶为经略安抚使。可以说是孤注一掷啊,把整个西北都交给他了。没有第二人选。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没办法,朕相信王安石,王安石相信王韶,就这么简单。那么现在西北战事的真实情况到底怎样呢?该到了揭谜底的时候了……
神宗说到这里不再往下说,同时枢密副使蔡挺上前当众宣读昨天刚收到的西北战报:
“臣自献《平戎三策》,幸得陛下恩准。经四年惨淡经营,建城寨,驯番勇,开榷场,得番兵二十万……臣领番汉军出击……五十六天转战,复五州等失地一千八百余里,斩敌首级数千,缴获军器数万、牛羊马匹以万计。终雪熙宁以来败军失地之耻……”
蔡挺声若洪钟地读完了,整个大殿却是鸦雀无声。
几乎没人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包括王安石。
不都在传王韶败降了吗?难道那是假消息?如果确是假消息,又是谁如此用心险恶地炮制此等假消息混淆视听呢?
王安石抬眼看神宗,神宗则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介甫啊,说一千道一万,朕就是要感谢你保荐了王韶。大宋开国百年来,何尝有过如此这般酣畅淋漓的胜利?!没有啊!正因为胜得非同寻常,有些人便坐不住了,就要跳出来闭着眼睛说瞎话。说王韶没打胜仗,失败了。不仅失败了,还投降了!什么意思呢?只是过过嘴瘾吗?依朕看,不那么简单。这是对新政恨之入骨,是颠倒黑白!到底是什么人干的,刑部一定要查出来,公之于众。
看着神宗如此豪迈的表情,听着他如此气吞山河的讲话,王安石反倒感觉自己愈发看不清这个皇上了。表面上看神宗的情绪波动很大,或喜或悲,不是一般人可以揣测的,但究其实,却是脆弱得可以。王安石难以想象,如果没有王韶的这一次捷报,神宗还会如此谈笑风生、镇定自如吗?怕是早拿他开刀了。
所以,还是范仲淹说得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是这样的境界,古往今来,几人可以做到?看来自己只能是伴君如伴虎了。王安石擦擦额头的冷汗,悲凉地作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