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地,吕公著就为自己所说的话付出了代价。
因为他不知道一条人间真理:小人是不可以得罪的。
吕惠卿是小人,得罪他就要吃苦头。
吕惠卿十万火急地向神宗密报:韩琦曾经一度要带兵进京,目的是清君侧。
神宗震惊:你怎么知道的?
是吕公著偷偷告诉直学士陈襄的,怎么?吕公著吕大人没和皇上说吗?
吕惠卿扑闪着一双看上去很无辜的鼠眼,故作惊奇地问神宗。
神宗沉吟了。他很清楚,吕惠卿选择这个时候揭发吕公著纯粹是报复,但他关心的不是动机,而是事实。
是不是确有其事?
如果吕公著真的知情不报,那可是对皇室大大地不忠啊,是要严肃处理地。
从政治立场上来说,神宗知道吕公著是反对王安石变法的,因此发生这种事也并非没有可能。他火速找来陈襄,求证此事。
陈襄尿裤子了。
因为确有其事。
只是这事做得相当隐秘,吕公著当时是扑在他的耳边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跟他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韩琦要带兵进京砍人,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嘻嘻……
陈襄没想到,神宗连这样的耳语都能听到,这他奶奶的也实在是太神了。
神宗面无表情地问他:韩琦要带兵进京砍什么人哪?
王安石、吕惠卿、曾布、蔡京,还有……还有……
陈襄回答得战战兢兢。
还有朕吧。把朕也砍死算了,这些变法人士都是朕找来的……
陈襄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敢,他不敢啊……他没说……
你怎么知道他没说,这么说你们是共谋?
皇上明鉴啊,臣不是共谋,吕公著才是共谋。这事是他多嘴才告诉臣的,跟臣无关啊!
神宗拍案而起:怎么会跟你无关?你知道了这件事情却不上报,难道听任谋反之事发生?你食我朝俸禄却怀二心,罪同谋反!
陈襄辩解:可臣以为韩琦是说着玩的。他是老宰相了,知道做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吕公著后来也说了,借韩琦十个胆他也不敢带兵进京,估计也就是泄泄私愤罢了……
神宗冷笑:这是可以泄私愤的事吗?这种事情一说出口就是大事。你不用再狡辩了。
陈襄颓坐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几天之后,处理结果出来了。
吕公著被贬到颍州,和欧阳修做伴去了。陈襄被贬到陈州,终生不许再回朝廷。韩琦则主动提出辞职,要告老还乡。
但是,神宗的气却没消——这么大的事,是韩老儿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的吗?
要知道,这韩琦是当年带过兵的人。他和欧阳修在西北时曾经抗击过西夏,在部队当中有一定的威望和人脉。所谓清君侧的说法,当不是空穴来风。即便韩老儿不亲自带兵,他在部队里的追随者难道就不能闻风而动?
更要命的是,现在乃非常时期,改革与反改革的斗争那叫一个你死我活。清君侧是什么?那是利益之争,是要人头落地的。兵变一旦起来,王安石、吕惠卿、曾布、蔡京的人头铁定不保,他神宗的脑袋恐怕到时候也岌岌可危。
因为,这是有前车之鉴的。陈桥兵变,大宋朝开了个不好的先例!神宗觉得,韩老儿不能走,得到刑部来把这事说清楚。
不过,韩琦之外,神宗对另外一人也相当恼火。
王安石。
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这王安石怎么一无所知呢?
他是一无所知还是和稀泥做老好人?这个也要问问清楚。
神宗于是找王安石谈话了。
这是一次极其严肃的谈话。神宗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王安石也惭愧得很,觉得身为中书,太没有政治觉悟了。阶级敌人已经蠢蠢欲动,自己却还麻痹大意,差点酿成血光之灾。
他当面向神宗提出引咎辞职的请求,希望得以批准。
神宗没有批准。
因为对神宗来说,他现在要的不是王安石走人,而是他对这件事情的认识。改革,也是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不能光顾着低头拉车,不知道抬头看路——同志,你已经走到悬崖边上了!神宗恨不得对王安石大声疾呼。
王安石面红耳赤。
你怎么看韩琦这个人啊?说实话。
神宗有些漫不经心地问王安石。王安石却没领会其中的深意,自顾自地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臣总觉得韩大人不可能做出这样谋逆的事情来。也许是反新法心切,一时口误,说出些气话来,当不得真的。
神宗冷笑:你不当真,别人可当真了。
王安石依旧执拗:可他现在已经提出致仕(退休)了,即便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了。
是吗?朕怎么听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退而不休,有些人是休而不退……你看这件事,要不要交给刑部处理?如果真是捕风捉影,朕还韩琦一个清白,可要是确有其事,韩琦要还我们一个公道。这不是一退可以了之的。这事,以你的名义去办怎么样?
王安石犹豫:这个……
神宗:有什么问题吗?
王安石咬咬牙:有问题。
讲!
神宗看也不看他。
王安石:问题不在臣这里,在皇上这里。
神宗奇怪了:怎么会在朕这里?
王安石:皇上想啊,韩琦现在已经提出致仕了,可我们还为了一项莫须有的罪名把他送进刑部,那些老臣们看了会心寒的。韩琦是三朝老臣了,当年也有军功,皇上如果这样对待一个反对新政的旧臣,会有损您的圣誉啊!再说了,要彻查韩琦,会把吕惠卿也牵扯进来——他听说了韩琦要带兵进京清君侧的事,为什么不当时立即上报,却在吕公著反对他做御史后才挟私报复?如此一来,刑部要不要治吕惠卿的罪?不治,人心不服;治了,这变法还靠谁去推进?
神宗心情复杂:介甫,你知不知道吕公著是怎么评价吕惠卿的?
不知道。
吕公著对我说,吕惠卿此人獐头鼠目,将来反王安石的一定是他。你,怎么看这句话?
王安石平静地:吕公著说的没错。
既是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力保吕惠卿?不为他人着想,你也该为自己着想啊……
王安石:臣老了,注定是天地间一过客,没什么可以多想的。再说臣性情耿直,树敌太多,可变法还是要继续往前走,这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事。在臣之后,就才干而言,唯吕惠卿可以担当如此重任。臣不保他又能去保谁呢?
神宗感慨万千:介甫啊,你这才叫心底无私天地宽。可谁又能理解你呢?即便是吕惠卿,他也不理解啊……
只要皇上理解就可以了。
王安石一抱拳,眼角竟有些许泪花。
神宗不敢看他的眼:唉,没想到这条路竟是如此艰难。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在朕看来,这一国功成那是要万相枯,你王安石,怕是难逃此劫了……好,先不说这些,还是说回韩琦。韩琦虽然已经要求致仕了,但是他长期带兵,影响不可小觑。现如今在禁军、厢军里忠于韩琦的人不在少数,这一点不可不防。
皇上的意思是?
王安石不解。
神宗阴沉着脸:就算韩琦没有二心,这些手握兵权的人难道都没二心?所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韩琦此番黯然下台,军中那些忠于他的人必然人心浮动。我们如果不采取断然措施,后患无穷啊……
王安石沉默。
他明白神宗的断然措施是指什么。那是要回到军事改革前的老路上去,进行官兵轮调,让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历史重演。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要让部队形不成战斗力,确保陈桥兵变之类的事情不再发生。
可这毕竟是弊大于利的事——如果这么做的话,陈桥兵变之类的事情是不会再发生了,但一支失去战斗力的部队何以保家卫国。辽和西夏可一直在虎视眈眈!
怎么办?真是两难选择。神宗借此非常事件搞“复辟”,他王安石还真不好阻拦——不错,军事改革是可以强化部队的战斗力,但它绝不能是引狼入室的利器!换句话说,它不能威胁到宋王朝的合法生存,否则,神宗会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大宋朝的列祖列宗也会跟王安石没完!!
神宗看穿了王安石的沉默。
他开口了:你啊,也不要太忧心忡忡。军事变革你可以继续搞。朕不但不反对,还旗帜鲜明地支持你。另外,给你个建议,目前这个军事变革朕觉得力度还不够大,应该加大力度,像部队的年轻化、专能化问题,就可以提到议事日程上了嘛。我一向以为,部队是最不能搞论资排辈的地方,胡子兵、胡子将都是要不得的。过去他们在边境作战,负多胜少,所以像范仲淹、韩琦留下的这些胡子兵、胡子将都要清理掉,趁这次搞年轻化、专能化的大好时机,把他们清理干净,然后选拔一批年富力强、忠于皇室的人上来,让他们迅速成长为部队的新接班人……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王安石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神宗的意思他太明白了。他决定照办。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要不让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历史重演,任何新的建议他都愿意去尝试。
哪怕这建议多少带些阴谋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