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维纳斯的腰带:创作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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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别林斯基的一个理论失误

文学创作的基本问题是创作客体与创作主体之间的矛盾与统一。在这一章里,我们将先讨论创作客体问题,或者说是创作的对象问题。

我们必须说明,文学创作的客体与主体是互相依存、密切相关的。客体是主体的客体,主体是客体的主体。没有主体,无所谓客体。反之,没有客体也无所谓主体。主、客体永远是互为依存的。更进一步说,在文学创作中,主、客体不但密切地联系在一起,而且相互渗透,主体中有客体,客体中有主体。主体与客体不能截然分开。当我们谈创作客体的时候,必须要谈主体对客体的观照、体验和把握;当我们谈创作主体的时候,又必然要谈到客体对主体的能力、结构的制约。因此,创作主体与客体永远是关联在一起的。文学创作的客体不是外在于社会的人的单纯的客观世界,而是社会的人与客观世界一种独特的关系,即审美关系。因此创作客体就与作家的审美经验密切相关。这也是本章要着重谈作家的审美经验的缘故。

创作客体或对象这一问题的提出及讨论,必须以清理别林斯基的一个原则性的失误为前提。

1 艺术与科学的差别仅在形式吗

在别林斯基的理论体系中,有一个观点对我们的文学理论的影响是非常大的,那就是他认为文学与科学所要把握的对象、客体都是同一种社会生活,它们在对象上并没有丝毫的区别,它们的区别仅是反映时所采用的方式不同而已。别林斯基说:

人们只看到,艺术和科学不是同一件东西,却不知道它们之间的差别根本不在内容,而在处理一定内容时所采用的方法。哲学家用三段论法,诗人则用形象和图画说话,然而他们所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政治经济学家靠统计材料武装着,诉诸读者或听众的理智,证明社会中某一阶级底状况,由于某种原因,业已大为改善,或大为恶化。诗人被生动而鲜明的现实描绘武装着,诉诸读者的想象,在真实的图画里显示社会中某一阶级底状况,由于某一种原因,业已大为改善,或大为恶化。一个是证明,一个是显示,可是他们都是说服,所不同的只是一个用逻辑结论,另一个用图画而已。[俄]别林斯基:《一八四七年俄国文学一瞥》,见《别林斯基选集》,第2卷,429页,上海,时代出版社,1952.

众所周知,别林斯基的这段话是非常著名的,过去凡是谈到文学艺术的特征和文学创作的客体问题就总要引用它。别林斯基的意思是,文学艺术与科学所面对的客体或对象是同一的,都是客观的社会生活,从这里不可能区分出文学艺术与科学的特性。文学艺术与科学的区别仅在反映形式的不同上面。科学和文学艺术都是生活的反映,但前者用逻辑的形式,后者则用图画(或者说形象)的形式。这样,他的结论是文学艺术和科学的差别根本不在内容,而仅在方法、方式、形式。我们的问题是,艺术与科学的差别仅在形式吗?难道与它们的客体、对象无关吗?

2 别林斯基理论的矛盾

现在的问题是,别林斯基这位著名文艺理论家的这一著名论断是不是不容怀疑呢?

事实上,早就有人对它产生了怀疑。俄国理论家普列汉诺夫早就看到文学创作的客体与科学研究的客体相等同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因为不是任何一种思想都可能通过生动的形象表现出来的(例如,请试试表现勾股平方之和等于弦平方的思想),那么看来,黑格尔(同他一起还有我们的别林斯基)在谈到艺术和哲学具有同一种对象时,是不完全正确的。”[苏]斯托洛维奇:《现实中和艺术中的审美》,197页,北京,三联书店,1985.从20世纪50年代初期开始一直延续到苏联解体前,苏联文艺理论界对别林斯基这段话也有不同意见。有的人认为“别林斯基关于艺术、哲学和科学的内容同一的原理是不正确的”,有的人则认为别林斯基的论点是不容争辩的,“必须恪守别林斯基的遗教”[苏]布洛夫:《论艺术内容和形式的特征》,见《苏联文学艺术论文集》,北京,学习杂志出版社,1955.又见《外国作家理论家论形象思维》“苏联当代理论家、批评家和作家”部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这里我觉得苏联美学家布洛夫的观点是特别值得我们重视的。早在1953年,布洛夫就对人们反复引用别林斯基的上述理论提出质疑,他说:

别林斯基说:科学与艺术的区别,“根本不在内容,而在处理特定内容时所用的方法”。在我们的理论书中一再引用别林斯基的这句话。由于这句话被简单化,结果某些批评家,甚至艺术家,就否认艺术内容的特性,把艺术和科学混为一谈。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有人竟然断言,只要艺术能用具体形象的形式来反映自然科学的规律,那么甚至自然科学的规律(如光合作用,物理摆动,原子内部过程等)原则上也可以成为艺术的对象。[苏]布洛夫:《论艺术的内容和形式的特征》,见《外国作家理论家论形象思维》,268~269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

当然在我看来,不是人们把别林斯基的话简单化了,而是别林斯基的话根本就错了。布洛夫于1956年出版了引起广泛讨论的《艺术的审美本质》一书,进一步申说他的理论,强调文学艺术的特征首先是在客体、对象、内容方面,然后才是在形式方面。他认为文学艺术的对象是人的整体的生活,而且还指出:“在艺术中认识的对象本身是这样的:对它不发生情绪上的关系,它就不能被认识,因而对它不能进行艺术加工。”[苏]布洛夫:《艺术的审美本质》,同上书,310页。

在我国,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以前,一般都正面运用别林斯基这段话,对它的评价很高,认为它科学地规定了文学艺术和科学的区别,但也不是没有批评意见。朱光潜先生在《西方美学史》中评述别林斯基的艺术思想时,指出了别林斯基这一论点的偏颇。他说:“诗和哲学的分别不在内容而只在形式,完全相同的内容可以表现为完全不同的形式,内容和形式就可以割裂开来了。”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卷,65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又说:“诗和哲学就在内容上也不能看成同一的。他之所以把它们看成同一,是因为他随着黑格尔相信艺术是从理念到形象。”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卷,55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我认为朱光潜先生的意见是对的,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别林斯基错误的根源。在我们看来,艺术和科学所反映的不是什么“理念”,而是具体的现实。因此,就反映的客体而言,不但艺术和科学不同,而且此一科学和彼一科学也不同,怎么能说艺术和科学在内容上没有区别呢?可能有人会为别林斯基这一论点辩护说:就艺术和科学反映的总的对象看,艺术和科学所反映的难道不是相同的客观现实吗?当然,就最广泛的意义说,艺术和科学的对象是一样的。但这只能说明艺术和科学的相同点,而别林斯基提出的命题是艺术和科学的区别。既然研究的是两者的区别,怎么能只看两者在形式上的区别,而不首先看两者在对象上即客体上的区别呢?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按照别林斯基的观点,似乎文学的审美特性只在形式上面,而不在对象内容上面,似乎什么样的对象和内容,不论作家有无真切的审美体验,只要加以形象的描写,都可以变成文学作品。这就必然使文学脱离开作家的真正自由的审美创造,使文学变成一种不是内在于人的本质力量的外在之物。这种理论对文学创作的危害是显而易见的。

实际上,别林斯基也跟自己打架。一方面,他强调文学和科学的区别不在客体,因为客体是同一的,它们的区别仅在反映客体方式上的不同。另一方面,当他的理论进入到总结创作经验,具体到文学创作的客体时,又不能不强调文学创作所反映的生活不是一般的生活,而是诗意的生活。例如别林斯基自己就曾明确说过:“谁要成为纸上的诗人,他必须首先在心灵里是一个诗人,能够本于自己的天性从现实的诗的一面去看现实。”《别林斯基论文学》,112页,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8.他还反复讲过,文学所提取的是人的活生生的情欲,是人的激情,是诗意的真实,等等。这又清楚地表明了文学创作的客体与科学研究的客体是不相同的。他的这种内在矛盾说明他在理论建构中的失败。我对别林斯基观点的详细批评,可参见拙作《关于文学特征问题的思考》,此文收入《中国新文艺大系》(1976—1982)(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一书。

那么,作为文学创作的客体的社会生活具有什么特点呢?作家又是怎样艺术地把握这种社会生活的呢?这就是我们在下面要着重讨论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