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维纳斯的腰带:创作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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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艺术真理的发现与锻炼

讲这样一个问题是危险的,因为作家发现真理、提炼真理,各有各的路数,而且那玄妙、那契机、那绝招往往是理论家无法理解的。稳妥地讲,无非是要有深厚的生活积累,刻骨铭心的审美体验,超人的感悟、直觉能力,以及高深的文化哲学修养等。但这些已是常识,大家都知道,无须在这里重复。这里我想另外提出两个问题来简单地讨论一下。

1 寻找交切点

既然艺术真理是具体的,是特殊与一般、具象与抽象、具体与普遍、偶然与必然的统一,那么我们要发现艺术真理,就必须寻找到特殊与一般的交切点、具象与抽象的交切点、具体与普遍的交切点、偶然与必然的交切点。交切点是一扇窄窄的门,通过这扇门,才有可能迈进艺术真理的领地。雨果在谈到莎士比亚时,曾发表过这样一个意见:“天才所能攀登的最高峰就是同时达到伟大和真实,像莎士比亚一样,真实之中有伟大,伟大之中有真实。”雨果所说的“真实”,按我的理解就是特殊细节的逼真、具体形象的真实,而他所说的“伟大”,实际上就是“真理”。因为他说过“伟大掌握群众,真实攫住个人”。那么,莎士比亚是如何同时获得真实与伟大(或者特殊细节的真实和深邃的真理)的呢?雨果说,莎士比亚“具有一种本领,而且这种本领形成他天才的至高无上的顶点,那就是他能够在作品中把真实和伟大这两种特性调和、汇集、结合起来,而这两者几乎是彼此对立的,至少是很不相同的,甚至一方的缺点倒成为了对方的优点。真实的暗疾是渺小,而伟大的暗疾则是虚伪。在莎士比亚全部作品中,既有真实的伟大,也有伟大的真实。在他所有创作中心,都能发现伟大和真实的交切点,正是在那里,伟大的东西和真实的东西参差交错,艺术达到了完美的境界。”[法]雨果:《〈玛丽·都铎〉序》,见《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2册,13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发现这个交切点并非易事。因为特殊与一般、具象与抽象、具体与普遍、偶然与必然,或者如雨果所说的真实与伟大在实际的生活中往往是对立的、不可调和的,其交切点往往深藏不露,更不会自动跑到作家笔下来,甚至可遇而不可求。这就叫“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我这里强调“交切点”这一概念是想说明作家发现艺术真理的过程,与科学家发现科学真理是完全不同的。在科学家那里,真理的发现或者是从对特殊事物的归纳发现一般,或者是从一般原理的演绎推导出新的原理。在作家这里,艺术真理的发现,既不用归纳法,也不用演绎法,而往往是一次性的直接的默会、感悟与透视(当然,以后经过沉思会加深)。歌德曾这样说过:“在一个探索个别以求一般的诗人和一个在个别中看出一般的诗人之间,是有很大差别的。一个产生出譬喻文学,在这里个别只是作为一般的一个例证或例子,另一个才是诗歌的真正本性,即是说,只表达个别而毫不想到或者提到一般。一个人只要生动地掌握了个别,他也就掌握了一般,只不过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罢了,或者他可能在很久之后才会发现。”《歌德文学语录》第12节,转引自王元化:《文心雕龙创作论》,14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歌德的话相当深刻。他反对“个别只是作为一般的一个例证或例子”的“譬喻”文学,因为这样文学就会走上以个别去图解一般的道路,从而失去了文学的特性。他强调一次性地、直接地、“生动地掌握了个别”,而一般的意义与真理不论你是否意识到,都会寓含在其中了,这个过程实际上就是默会、感悟和透视。许多创作实践证明歌德的见解是深刻的。这里我还想指出的是,歌德所说的“生动地掌握了个别”,必须是因为这“个别”非同寻常,它必定是个别与一般的交切点。如若不然,就仍然难以找到通往艺术真理的路。寻找交切点需要有一种超越的精神。你掌握了个别,如果仅仅是掌握了个别而不能超越它,那么,这个别就只具有现实性的品格。而如果你从个别出发,深入个别,扩大个别,使个别与时代的、人生的精神结构相联结,那么作家就会使其作品从现实性品格转化为间接的普遍性品格。这需要排除个别中那些外在的、表面的、临时性的因素,发掘到那些人心中共有的,属于人性美、人格美、人情美的因素。

2 对司空见惯的事物投以新的一瞥

艺术真理之所以是艺术真理,就因为它不是普通的常识,不是人人可言之理。假若艺术真理不过是普通常识,不过是人人可言之理,还要诗人、作家做什么?如前所述,艺术真理是指人类深度的生存意义,它深埋在生活的底层或者属于生活的另一面。一般的人,特别是成人,他们的眼光已充分地社会化,总是用社会共同的、规范的、世俗的眼光去看生活,因此,看到的是人人都能看到的东西。他们难以发现生活中深藏不露的艺术真理的种子,看不见未曾翻开的生活的另一面。但是对于真正的作家来说,他总是要向司空见惯的生活投去新的一瞥。由于有了这“新的一瞥”,生活的底土就显露出来,生活的五彩斑驳的状况也显露出来,这时候作家不论面对多么庸常的生活都可能会有不同于别人的独到的发现,就有可能摸到艺术真理之根。福楼拜这样教导他的学生莫泊桑:

对你所要表现的东西,要长时间很注意去观察它,以便能发现没有写过的特点。任何事物里都有未能被发现的东西,因为人们用眼观看事物的时候,只习惯于回忆起前人对这事物的想法。最细微的事物里也会有一点点未被认识过的东西。让我们去发掘它。转引自《文艺理论译丛》,第3辑,17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在普通生活中蕴涵着的艺术真理的幼芽可能是无穷无尽的。对同一种生活,从每一种独特的角度都有可能窥见一点未被人发现的东西。譬如人的爱情、婚姻生活,不知被多少作家写过,但如果你投去新的一瞥的话,仍然能够发现新的真理。例如钱钟书的小说《围城》,贯穿全书的是留洋回国不学无术的冒牌博士方鸿渐的爱情与婚姻,他与孙小姐的结婚与离婚,以及围绕他们的各种风流倜傥的名士才子,被称为新的“儒林”。但作者却对这寻常的生活投去了新的一瞥,深刻地揭示了人类的一种相当普遍的生存方式和一种令人感到悲哀却又几乎无法拒绝的真理。让我们来听一听书中几个人物的博学的议论:

慎明道:“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ege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鸿渐,是不是?”鸿渐摇头表示不知道。

辛楣道:“这不用问,你还会错么!”

慎明道:“不管它鸟笼罢,围城罢,像我这种一切超脱的人是不怕被围困的。”

也许就因为《围城》揭示了这一艺术真理的缘故,离婚率比中国高得多的美国、日本等国家都翻译了此书。恐怕这是因为在他们那里,有更多的人体验到了这一可悲的却又是普遍的真理吧!从上述这个意义上说,“艺术与科学不同。科学工作者为同一条真理而工作,因而他们遵守一条集体的原则,他们必须宽宏大度;而在艺术中,可以说每个艺术家都有自己的真理,自己的、与众不同的真理”[苏]苏霍金:《艺术与科学》,247页,北京,三联书店,1986.当我们这样说的时候,只是强调作家的独特个性对发现艺术真理的重要意义,并没有否定艺术真理的客观性。这一点是不应引起误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