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士把身子探出石栏外,明显他已经第一次感到位于头部上方的拱顶的压迫。外面的天气一定糟糕透了,眼前教堂里连一点微弱的亮光也没有了,黑夜已经莅临。大窗子上的彩色玻璃没有一块能透过一丝光线来照亮黑暗的墙壁。就在这时,堂守开始把神坛上的蜡烛一支支吹灭。
“你生我的气吗?”K问教士,“你很可能不了解你为之服务的法庭的性质。”他没有得到回答。
“这些只是我个人的体会。”K说。
上面还是没有回答。“我并不想冒犯你,”K说。听到这儿,教士在讲坛上呵斥着:“难道你的眼光就不能放远一点吗?”这是愤怒的叫声,同时又像是一个人看到别人摔倒、吓得失魂落魄时脱口而出的尖叫。
K回到中堂,找他刚才放画册的那个座位。他发觉旁边还有一个小讲坛,就筑造在临近唱诗班座位的石柱上。这个外形简朴的讲坛,用色泽很浅的石块砌成,这些石块没有纹理。讲坛很小,打远处望去,似乎是一个空壁龛,里面即将供上一尊神像似的。布道者根本难以离开石栏往后退一大步,因为地方极其小。石砌的拱形坛顶同样非常低矮,前面部分还向上撅起,虽然它不带饰物。所以,要在圆拱下站直,连中等个子的人也办不到,只能倾身倚着石栏。整个结构设计得使布道者饱受折磨。这个讲坛因何要设计成这种样子,而另一个讲坛既宽大,又装饰得这样华丽呢?似乎找不到足以诠释的答案。
倘若这个讲坛上没有支着一盏点燃的圣灯,K一定不会留意到它。点燃圣灯通常意味着将要开始布道。现在要举行礼拜式吗?难道就在这座空无一人的教堂里举行吗?K凝望着其下那不长的一段通往讲坛的楼梯,石柱被梯级绕着,盘旋而上,梯面很狭窄,看上去如同石柱的附属装饰品,而并非给人来行走的楼梯。但是,在楼梯的底部,却真有一位教士正打算拾级而上。K发出了惊诧的微笑。这位教士手扶着栏杆,目光看着K。他向K略微地点了一下头。
K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略表恭敬地欠了欠身,他早就该做这样的动作了。教士慢慢晃悠着身形,走上楼梯。他灵敏地移着两脚,迈着小步登上讲坛。他真的要布道吗?或许那位堂守并不是个傻瓜,他处心积虑把K引到布道教士这边来。在这座空无一人的教堂里,完全应该这样做。不过,教堂里的某处还有一位老妇人,站在圣母像前面。她也应该来听布道。倘若真要做礼拜,管风琴为什么不先奏乐。管风琴沉默着,在黑暗中,它的一排排长管子若隐若现。
K思考着是否应该马上离开。要是现在不走,等礼拜仪式一开始,就没机会走了,就得一直待到结束。到办公室去上班显然太迟了,再等意大利人,也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他看看表,十一点了。但是,真的要布道吗?K一个人可以代表全体会众吗?倘若他只是一个来参观大教堂的外地人,这又会怎样?他现在的情形与此相仿。在天气这么糟糕的一个周日里,上午十一点开始布道,这种想法实在荒唐。教士——那人无疑是教士,他是一位面部轮廓柔和、肤色黝黑的青年——走上讲坛,明显只是为了去吹灭那盏灯,点燃它是个错误。
他们两个人静默了良久。在一片昏暗中,教士自然看不清K的长相,而K却可以借助小灯的微光看清楚他的样子。他不走下讲坛是出于什么?他未曾布道,只告知K几个消息。K思考了一下,这些消息只会对自己有害,而不会有什么助益。然而K觉得,教士的一番好意是毫无疑问的。只要教士离开讲坛,他们就有可能获得统一的意见。K就有可能从他那儿得到决定性的、可以接受的忠告,比如说,他可能给K指出途径,当然并非让K去找有权有势的人物,为他的案子斡旋,而是避免K涉嫌,使他从这件案子中彻底脱身,全然游离于法庭统辖以外的自由生活。这种可能性应该存在,近来K对此想了很多。倘若教士清楚这种可能性,那么只要K恳求他,他就有可能会把自己了解的情形告诉K,虽然他本身属于法庭,并且,一听到法庭受到指责,便会忘记自己温厚的天性,对K大声叫嚷起来。
“你难道不希望下来吗?”K说,“你用不着布道了。下来吧,来我这儿。”
“现在我可以下来了。”教士说,他也许后悔自己刚才有些感情用事了。他打灯架上取下圣灯,说:“首先我要从远处跟你说话。要不然,我太易于被影响,会忘了我的职责。”
K在楼梯底下等着他。教士还没有走下梯子,便向K伸出手去。
“你可以抽出一点儿时间和我聊聊吗?”K问。
“你希望聊多久,就聊多久。”教士说,他把小圣灯递给K提着。两个人虽说已经靠得很近,教士却依然保持着一种矜持的样子。
“你对我挺好。”K说。他们并肩地在黑洞洞的中堂里迈着步,踱来踱去。
“在归属于法庭的人之中,你是个例外。和其他人相比,我对你的信任多得多,虽说我对他们中的许多人都熟悉。在你面前,我愿意知无不言。”
“你可不要上当受骗。”教士说。
“我怎么可能会上当呢?”K问。
“关于法庭这件事,你是自己骗自己,”教士说,“在法律的序文中,对这种特别的欺骗有着这样的描述:一个守门人在法门前站岗。一个来自乡下的人走到守门人身前,求见法。然而守门人说,现在不能让他进去。乡巴佬稍微思忖后问,待一会儿是不是能够进去。‘这倒是有可能的,’守门人回答说,‘但是现在不行。’由于通向法的大门如同平常一样敞开着,守门人也走到一边去了,乡巴佬便探出身子,向门里张望。守门人发觉后,笑着说:‘既然你这么感兴趣,不妨试试在没有得到我允许的情形下进去。但是,你要注意,我是有点权,而我仅仅是一个级别最低的守门人。里面的大厅一个连着一个,每个大厅门口都站着守门人,一个比一个更有权。就是那第三个守门人摆出的那副架势,连我也不敢瞅一眼。’这些是乡巴佬未曾料到的难题。他原来以为,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到法那儿去。可是,他细心地端详了一下这位守门人,他穿着皮外套、长着一个大并且尖的鼻子、蓄着细长而稀疏的鞑靼胡子,乡巴佬决定最好还是等得到允许后再进去。守门人给他拉来一张凳子,让他坐在门边。他就在那儿坐着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反复尝试,盼望能获准进去,用不厌其烦的请求缠着守门人。守门人时而和他聊几句,问问他家里的情形和其他事情,可是提问题的口气很冷漠,大人物们提问题就是这个样子。而且说到最终老是重复那句话:现在还不能放他进去。乡巴佬出门时带了许多东西。他倾其所有,再值钱的也在所不惜,希望可以买通守门人。守门人照收不误,可是每次收礼时总要说上一句:‘这个我收下,只是为了使你不至于认为有什么该做的事没有做。’在那些冗长的岁月中,乡巴佬几乎不停地在这个守门人这里察言观色。他忘了其他守门人,以为这个守门人是横亘在他和法之间的唯一障碍。起初几年,他大声诅咒自己的厄运。后来,因为衰老了,他只能喃喃自语而已。他变得稚气起来。由于长年累月的观察,他甚至和守门人皮领子上的跳蚤都搞熟了,就请求那些跳蚤帮帮忙,说服守门人改变主意。最终他的眼睛模糊了,他不知道周围的世界真的变暗了,还仅仅是眼睛在欺骗他。但是在黑暗中,他现在却能看见从法的大门里一束光线绵绵不绝地射出来。眼下他的生命已接近尾声。辞世之前,他一生中体验过的一切在他脑海中凝聚成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他还从来没有问过守门人。他招呼守门人到身前来,因为他已经无力抬起自己那个日渐僵直的躯体了。守门人不得不低俯着身子听他说话,因为他俩之间的高度差别已经大大增加,愈发不利于乡巴佬了。‘你现在还想打听什么?’守门人说,‘你没有满足的时候。’‘每个人都想到达法的跟前,’乡巴佬回答道,‘但是,这么多年来,除了我以外,却没有一个人想求见法,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守门人看出,乡巴佬的精力已经衰竭,听力也愈来愈差了,于是便在他耳边吼起来:‘除了你以外,谁也不能得到允许走进这道门,因为这道门是专为你而开的。现在我要去把它关上了。’”
“就这样,守门人欺骗了乡巴佬。”K马上说。这个故事把他深深吸引住了。
“别忙,”教士说,“不要不假思索就接受一种看法。我按照文章里写的,一板一眼地给你说了这个故事。这里并不曾提到欺骗不欺骗。”
“但是,这是显而易见的,”K说,“你对它的头一个解释很正确,仅仅是在救赎的消息已经对乡巴佬于事无补的时候,守门人才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在这以前,乡巴佬并没有向守门人提这个问题,”教士说,“另外,你还需要注意到,他只不过是一个守门人罢了,作为守门人,他已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是什么让你觉得,他已尽到了自己的责任?”K问,“他没有尽到责任。他的责任应该是将所有外人撵走,可是应该放这个人进去,因为门就是为这个人开的。”
“你不怎么尊重原文,在篡改故事情节了,”教士说,“在这个故事中,有关是否可以走进法的大门,守门人说了两句关键的话,一句在开头,一句在结尾。第一句话是:他现在不能放乡巴佬进去。另一句话是:门是专门为乡巴佬而开的。倘若两者有矛盾,你就说对了,守门人是骗了乡巴佬。不过,这里并没有矛盾。相反,第一句话里甚至包含了第二句话。人们几乎可以说,守门人在暗示将来有可能放乡巴佬进去的时候,已越出了自己的职责范围。当时,他的职责明显是不让人进去。许多评论家见到这个暗示确实很吃惊,因为守门人看来是个忠于职守、一丝不苟的人。那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擅离岗位,直到最终一分钟,他才把门关上。他清楚自己的职务的重要性,因为他说过:‘我是有权的。’他尊敬上级,因为他曾说过:‘我只不过是一个级别最低的守门人。’他并不多嘴,因为那么多年来,他只提了几个不带感情色彩的问题。他不会被贿赂,因为他在收礼时声明:‘这个我收下,只是为了使你不至于认为有什么该做的事没有做。’只要是和他的职责有关,苦苦哀求也好,暴跳如雷也好,他都无动于衷,因为我们知道,乡巴佬曾经‘用不厌其烦的请求缠着守门人’。最终,甚至他的外貌——那个又大又尖的鼻子,那把细长而稀疏的鞑靼胡子——也让人联想到,他的性格一定很迂腐守旧。谁还能想象出一个比他更忠于职守的守门人呢?然而,守门人的性格中也包含着其他方面,这些方面似乎对所有求见法的人都有利,这也使我们易于理解,他为什么会越出自己的职责范围,向乡巴佬暗示将来有可能获准走进法的大门。我们不能否认,正因为他头脑有点简单,他也就必然有点自负。例如,他提到自己是有权的,其他守门人更有权,那些人的模样连他也不敢看一眼时,说过几句话。这几句话我觉得是符合事实的,但是,他说这几句话的方式却表明,头脑简单和自负把他的理解力搞乱了。评论家们就此指出:‘对同一件事情的正确理解和错误理解并不是完全互相排斥的。’无论如何说,我们应该承认,这种简单和自负尽管表现得不很突出,但很可能削弱了他守门的能力。它们是守门人性格中的缺陷。还得附带说明一件事实:守门人看上去是位天生和蔼可亲的人,并非一直摆出盛气凌人的官架子。刚开始的时候,他就开玩笑似的建议那人不妨在严格禁止入内的情况下闯进去。后来他也没有把那人撵走,而是像我们所知道的,给他一张凳子,让他坐在门边。这么多年来他耐着性子听那人的苦苦哀求,和那人作些简短的交谈,接受那人的馈赠,客客气气地允许那人当着他的面大声责骂应由他自己负责的命运——所有这些都使我们推断出,他具有同情心。并不是每个守门人都会这样做。最终,那人对他做了个手势后,他就低低俯下身去,让那人有机会最终提一个问题。守门人知道一切就此结束了,他说的那句话‘你没有满足的时候’只是一种温和的嗔怪。甚至有人把这种解释方式再向前推进一步,觉得这句话表达的是一种由衷钦佩的心情,即便其中并非没有某种恩赐的口气。总之,守门人的形象与你所可以想象的截然不同。”
“对于这个故事,你比我研究得仔细,花了更多的时间。”K说。他俩沉默了一阵子。随后K说话了:“这么说,你认为那人没有受骗?”
“别误解我的意思,”教士说,“我只是向你介绍了关于那件事的各种不同看法。你不必予以过分重视。白纸黑字写着的东西是无法篡改的。评论则往往不过是反映了评论家的困惑而已。在这件事中,甚至有一种说法认为,真正受骗的是守门人。”
“这种说法过于牵强附会了,”K说,“它有什么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