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变形记 城堡 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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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城堡(40)

另一方面,弗丽达也不白白糟蹋时间,当初大概是她把K带到那所校舍去的,现在她就守在那里,牢牢地看住赫伦霍夫旅馆,牢牢地看住K。她手下掌握着几个信使:K的两个助手,K居然统统交给她支配,这可让人搞不明白,就算是了解K的为人,也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弗丽达打发他们去见她的那批老朋友,提醒人家她还活着,并且抱怨自己不该被K这种人抓在手掌心,煽动大家跟佩披作对,通知大家自己马上就到,请大家帮忙,求人家别对克拉姆露出半点口风,一副模样装得好像不能让克拉姆伤心,似乎为了这个缘故,怎么也不能让他再次踏进楼下酒吧间了。她对大家先是说这样可以免得让克拉姆伤心,接着又得心应手地回过头来说什么要看住克拉姆,不要让他再下楼来,对老板不无利害关系。

楼下只有佩披在侍候客人,克拉姆怎能下来呢?说实在话,这也不能怪老板,归根结底再也找不到比这个佩披更好的替工了,只是可惜这个替工还不够理想,只当几天也不行。对弗丽达的这种种活动,K一点儿也不知情,他不出去溜达的时候,就躺在她脚边,可是心里糊里糊涂的,弗丽达却在盘算还有几个小时就可以回到酒吧间去呢。那两个助手不仅是给弗丽达跑腿,而且还为她效劳,惹K吃醋,让他那颗心一直热辣辣的!

弗丽达从小就认识那两个助手,到现在彼此之间肯定是无话不谈了,但是为了给K脸上增点光彩,反而谈起恋爱来,对于K来说,是大难临头了,日后难免要害一场相思病。另外,弗丽达要怎么做,K就怎么做,连前后不对头,没有任何名堂的事情也都全部照做。一方面,他听任那两个助手燃起他的炉火,一方面,他独自出去溜达时又让他们三人单独待在一起。他几乎像是弗丽达的第三个助手。这样,弗丽达凭着自己的观察,终于决心施展妙计:决定回去。

现在倒正是时候,真让人钦佩,弗丽达这个滑头,竟然看清了这个事实,而且还加以利用。这种眼力和这种决心正是弗丽达的绝技。假如佩披有这套本领,那么她的一生肯定会不同的。如果弗丽达在那所校舍里再待上一两天,就再也赶不走佩披了,自此她当定了女招待,既得众人欢心,又得众人扶持,挣下的钱多得可以买到一柜子的奇装异服,把她那口空空如也的衣柜都装满。只要再多一两天时间,不管用什么方法,再也拦不住克拉姆到大厅里来了,他会进来喝喝酒,享享清福,万一看出弗丽达不在了,对于这一人事变动也会感到满意的。只要再多一两天时间,弗丽达以及她的桃色新闻,还有她那种种关系,那两个助手,所有的一切,统统都会被人忘得一干二净,她自此再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了。

到那时,她或许有能耐把K抓得更紧,就算有这个能力,难道她当真是爱他的吗?不,不见得。因为连K这种人也总有一天会看她腻烦的,会看清她用尽一切办法,凭她那所谓的美貌,所谓的坚贞,尤其是利用克拉姆那所谓的爱情骗他上当的恶劣行径。只要再过一天,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把她撵出屋,连同她与那两个助手串演的那出鬼把戏一起滚蛋。

请想想看,连K这种人都不要两天也能看穿。谁知她正遭两面夹击,眼看只有死路一条了,可K却偏偏笨得还给她留着最后一线生机,就在这关键时刻,她突然脱身了。事情来得真的太出乎意料了,突然一下子,她竟把依然爱着她、依然在追求她的K赶跑了,另外她的一批朋友和那两个助手也施了压力,她在老板眼里就此成了救命恩人,凭着她那件桃色新闻,她的魅力比原来反而更大了,上等人也好,下等人也好,分明现在都在动她的脑筋,谁知一时竟落在下等人的手里,转眼间又把他甩掉了,他也罢,其他人也罢,又像以前一样近不了她的身了。

只是原来大家对这一切还持怀疑态度,而现在却又深信不疑了。因此她回来了,老板朝佩披瞟了一眼,心里拿不定主意,明摆着她是把好手,难道要拿她开刀吗?可是不久他就被人说服了,替弗丽达说的好话真是多极了,最重要的当然是她会让克拉姆重新回到大厅来。今天晚上,我们就待在这大厅里呢。佩披可不打算等弗丽达得意洋洋地来接班,她就早把钱箱交给老板娘,眼下就可以走了。

楼下下房里那张床铺还在等着她,她的朋友,两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姑娘,都会迎她进去,剥掉她身上那件漂亮衣服,扯掉她头发上的那些缎带,统统都塞进个角落里,藏得严严实实,绝不会再想起那些最难忘怀的那段时光。之后她就又要拿起提桶、扫帚,咬紧牙关,动手干活了。不过,她另一方面还得把这一切都告诉K,如果没人提醒,他到现在也不会了解呢,听了这番话,他或许就会明白过来,清楚自己对佩披有多狠,把佩披害得有多苦。不用说,他在这件事上也无非是被人利用了,而且还吃了亏。

佩披讲完了,深深地吸了口气,擦掉脸上、眼里的泪水,看看K,点点头,好像是说,她倒霉其实无所谓,反正她逆来顺受,所以用不着别人帮忙,也不需要安慰,更犯不上让K费心,虽然她还很年轻,也多少知道怎么做人,她倒霉确实也是意料中的事。但是K才有所谓呢,她想给他指明他在扮演怎样的角色,即使她心里的种种希望都化为泡影了,还是认为有必要一提。

“你这真是胡思乱想,佩披,”K说,“因为你绝不是目前才看出这些情况的。不用说,这一切无非是你们做侍女的在楼下那间小暗房里想出来的罢了,在那里想想倒无所谓,而在这客来人往的酒吧间里就显得可笑了。你抱着这种念头,在酒吧间可保不住差使,那是肯定的。就连你那件衣服和你的发式,虽然被你大吹特吹了一通,事实上也无非是你们在房间,躺在床上想入非非罢了。

“我敢保证,在那儿确实显得很漂亮,但是在这里确实要让人笑话,不是偷偷地笑就是摆明了要笑话你。至于说到你那番话的其余几点?你认为是我吃了亏、上了当,是吗?不,好佩披,我与你一样,可是半点没吃亏,半点没上当。是的,弗丽达现在是离开了我,按你说,是跟个助手私奔了,你是看到了点真相,她确实绝对不可能嫁给我,但是,我看她已经腻烦了,这点可完全不对头,更说不上什么我在第二天就把她撵跑了,更用不着说她会像其他娘们骗男人那样骗我了。

“你们做侍女的在钥匙孔里偷看惯了,经常以偏概全,就凭这一己之见,就对全局有了一套想法,总结出那一套结论,好是好,可惜不对。就拿我来说吧,在这件事上就远没有你知道得多。弗丽达离开我的原因,你讲得头头是道,而我半点也讲不出。依我看,最讲得通的一层道理你提到了,但是却没有琢磨透,那就是我不把她放在心上。这虽然不幸是事实,我是不把她放在心上,不过这其中也自有原因,跟选择讨论的问题可不相干,如果她回到我身边,我会很高兴,但又会马上不把她放在心上,事情就是这样的。她与我同居的时候,我经常外出,就像你刚才挖苦的那样,经常出去到处溜达。现在既然她走了,我几乎闲得没事做,我累了,巴不得什么事情都不做呢。难道你没什么指点我吗,佩披?”

“有的,有的,”佩披突然精神抖擞了,一把抓住K的肩头,说,“我们俩都上当了,让我们俩守在一起吧。跟我到楼下侍女那儿去吧!”

“只要你还说什么受骗上当之类的气话,我就跟你就说不到一块儿。你总说是上当,因为你觉得这么说能博得别人的同情。可事实上你确实不配干那活。依你看来,我比谁都不懂事,如果连我这种人都看得出来,由此可见一定是你确实不配了。你是个好心人,佩披,不过这真不容易看出来,比如开始时,我还以为你真心不想做这份工作呢,但是事实并非如此,这只是由于你不配干那活,所以才把你搞糊涂了。

“我不打算说这个活太重要了,你干不了,这个活或许还算不上最难的活,如果仔细看,会发现比你之前那个活体面些,可大体上也没多大差别,性质相似,简直分不出区别来。说实在话,可以肯定一点儿,做女招待还不如做侍女,因为做侍女,总是在秘书堆里打转,而当女招待,虽然可以到上房去侍候秘书长,但也要与平民百姓打不少交道。比如跟我,事实上,我除了可以在酒吧间坐坐,别的再也没我可以坐的地方。难道跟我这种人打交道,是种荣耀吗?

“嗯,你是这么看的,也许你有你的道理。但是,正由于你是这么想的,所以你才不配干这个活。这活虽与其他活一样,可对你来说,却像是天堂,所以你做什么都过于热心,比如你的这身打扮,在你自己看来就像仙女一样,其实并不是这样,你生怕丢了这份差使,自以为经常受欺负,想用一股超乎寻常的甜劲儿来拉拢人,在你看来,每个人都可能给你撑腰,可谁知这反而让他们心烦,让他们厌恶,因为他们在旅馆里原想图个清静,可不愿听女招待抱怨,让自己愁上加愁。

“自从弗丽达离开后,没有一个贵宾看出来,这倒也不是讲不通,但是现在他们看出来了,而且都在真心想念弗丽达呢,因为弗丽达做起事来的确与你大不相同。无论她骨子里是种什么样的角色,也不论她多么看重她的那份差使,她在侍候人方面还是经验丰富,又冷静又沉着,当然你什么也没学到,你不也是那么亲口说的吗?你有没有注意过她的眼睛?那不仅仅是当女招待的眼睛,简直像是老板娘的在左顾右盼呢。无论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而且每个人都看在眼里,给她眼光一扫,那股余力还足以把人家的魂儿都震慑住了呢。也许她是有点瘦得皮包骨头,是有点上了年纪,也再没有比她更乱的头发,可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这些与她的好处比起来,都是些芝麻小事,有谁对这些缺陷感到不顺眼,无非是说明他没见识罢了。

“当然,谁也不能责备克拉姆,你无法相信克拉姆是爱弗丽达的,那只怪你还太年轻,没经验,看法不对。在你看来,克拉姆是高不可攀的,也有道理,所以你就以为弗丽达也近不了他身。你错了。在这点上,就算我拿不出铁证,也宁愿相信弗丽达说的话。无论你觉得多么靠不住,也无论与你那套对人生、官场、豪门、女色魅力的看法有多么格格不入,事实终归是事实,现在我们并肩坐在这儿,我双手握住你的手,想来克拉姆和弗丽达也一样并肩坐在一起,似乎这是天经地义,他也是自愿下楼的,确实是匆匆下来的,可没人躲在走廊上专门等着他,其他什么事也不管,克拉姆总得劳驾下楼来。说到弗丽达衣着上的短处,可能是让你觉得反感,克拉姆倒不觉得有什么不顺眼的。

“你不信她那一套!你不知道你因此露出了马脚,这正好说明你缺乏经验!就算有人一点儿也不了解她与克拉姆相好那回事,看看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也不难看出她受过什么人熏陶,这种人比你我和村里的其他人都要高明很多。也不会看不出,他们两个人谈起话来,与一般顾客同侍女之间的打情骂俏不一样,看来那种谈心方式倒正是你做人的目的呢。

“可我冤枉你了。弗丽达的长处你看得很清楚,你看到她的眼力、她的决心、她的威力,不用说,可惜你全部误解了,还以为她自私自利地一心只为自己打算,存心不良,甚至以此来跟你作对。不,佩披,就算她真有那种暗器,隔得那么近也放不出呀。说到自私自利,不如说,她放弃了眼前所有的一切和日后享有的一切,给我们个机会证明一下是否能高升,可是我们俩都让她失望了,势必逼得她回到这儿来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摸不清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只有跟你一比,才多少明白点,好像我们俩只要像弗丽达那样沉着、那样实事求是,心里所追求的目的就不难达到,也不用煞费苦心,可我们劲使得太足,闹得太凶,孩子气太重,经验又太少。我们想要达到目的,就哭啊,抓啊,拖啊,就像小孩子拖桌布,最终什么也捞不到,反而把所有好的东西都带下地,从此再得不到了。我不知道事实是不是这样,可我敢说,比你讲的那一套多少更接近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