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老板娘曾经打听过他的情况好几次,盖斯塔克也来打听过,原来清晨K与老板娘谈话的工夫,他一直借喝啤酒的名义,在这儿悄悄地等,然而他总不敢把K吵醒,时不时地到这儿来看看K有没有睡醒。另外弗丽达也来过,还在K身边站了好长一段时间,可是她说不是为了K才来的,而是由于有一些事情要安排一下,毕竟到晚上她要重操旧业了。
“弗丽达再也不会喜欢你了吧?”佩披把咖啡、蛋糕端来时,这样问道。但是她与以往有所不同,言语中不再带有怨恨,而是意味凄凉,好像现在才看破人间怨恨,相形之下,个人的怨恨算得了什么呢。她与K说话的口气,就像在与同病相怜的人在谈心。他尝了口咖啡,她以为他嫌咖啡不够甜,连忙跑去端来一满缸白糖。说实在话,虽然她伤心,但今天还是打扮得漂漂亮亮,要说起来,甚至比上次还要用心,她把头发编成一根根辫子,打上无数蝴蝶结,系上无数缎带,额上和鬓间的头发都用火钳仔细地烫过,脖子上还戴着一条项链,直垂到露胸短衫的领口里。
K终于睡足了觉,现在又可以喝上一杯香喷喷的咖啡,不由乐得偷偷伸出手去抓住一个蝴蝶结,想要解开,这时佩披却厌烦地说了句“别惹我”,就在K身边一只酒桶上坐下。用不着K问,她就已经开始讲是怎么回事了,一边讲一边还死死地盯着K的咖啡杯,好像连讲话时也少不了什么消遣,像连诉苦时心里也苦不起来似的。
但是通过佩披的讲话,K首先弄明白的是,她倒霉透了,事实上K是祸首罪魁,只是她不恨他罢了。她一边讲一边连连点头,好像怕K提出什么异议。刚开始他把弗丽达带出酒吧间,因此佩披才趁机显露头角。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叫弗丽达放弃这份工作,她稳稳地守在那儿的酒吧间,就像蜘蛛牢牢地守在蛛网中,一条条蛛丝全都抓在自己的手掌心,这里头的蛛丝也只有她一个人心里有数。要想硬把弗丽达拉走,那是做不到的,只有她爱上哪个下等人,也就是说,只有她爱上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家伙,才会迫使她放弃自己的身份地位。
而佩披?她是否想过要夺取那个差使?她是个侍女,地位低贱,也没多少出息,虽说与其他姑娘一样,对远大的前程有过很多憧憬,可做梦由不得自己。不过,她倒从没真的想要出人头地,只是想保住这份差使不丢就算了。谁知现在弗丽达突然离开了酒吧间,事情来得太快太突然,当时老板身边也没有一个合适的人接替她,他四下一看,就此看中了佩披,不用说,佩披也是拼命想吸引人注意的。
佩披对K是由衷地感谢,之前她总是一个月又一个月地待在楼下那小间暗室里,打算过上几年,如果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准备在那个房间里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可现在从天上掉下来个K,一个英雄好汉,一个不幸少女的救星,使她有机会平步青云了。当然他对她一点儿也不了解,虽然这不是为她才干的,可她还是感激不尽。虽然她还不一定能提升,现在也有八成把握了,在那提升的前夜,她花了很多时间与他谈心,小声对他道了很多谢意。
在佩披眼里,K偏偏把弗丽达这个大包袱背上了身,这一举动尤其显得高贵。他让弗丽达当情妇,为佩披铺平路,这其中不知包含多少无私精神呢。弗丽达不过是个丑八怪,年纪不轻,瘦得皮包骨,头发又稀又短,另外还是个大骗子,肚子里总是怀着鬼胎,归根结底,这与她的外貌不无关系,如果一眼就看出她神态中透着可怜,那至少可以说明她心里肯定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隐私,比如她与克拉姆相好那个公开的秘密。
当时佩披竟还想到以下几个问题:难道K是真心爱弗丽达的?他在自己骗自己呢,还是只是骗骗弗丽达罢了?如此一来,或许只会让佩披飞黄腾达?那时K是没看出错误呢,还是不想再掩盖错误了,从此不去找弗丽达,一颗心只放在佩披身上呢?这是明摆着的事,不用佩披多想,一是对于弗丽达说,她们俩是棋逢敌手,势均力敌,这点是毫无疑问的,其次,当初使K蒙蔽眼睛的,毕竟主要还是弗丽达的地位。
因此佩披才认为,只要有一天自己能爬上那个地位,就不怕K不来求她,那时她就可以随心所欲了,不是答应K的请求,丢了差使,就是一口回绝,爬得更高。佩披还暗暗决定,到那时就抛弃一切,降格迁就K,让他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这些他从弗丽达身上是学不到的,这些也不是所有的高官显爵所能领会得到的。可是谁知结果却偏偏相反。
这该怪谁呢?首先怪K不好,其次怪弗丽达那套鬼心计。首先说K,他有什么目的,他算什么人物?他打算追求什么?是什么重要大事让他那么忙,害得他忘掉什么是最亲的、最好的、最美的呢?佩披做了替死鬼,一切都落了空;谁有能耐放把火,把整座赫伦霍夫旅馆全部烧掉,烧得片瓦不剩,不留痕迹,像炉膛里的纸片那样烧得精光,今天他就会被佩披选为心上人。
回过头来说四天前,将近午饭时刻,佩披进了酒吧间。这里的工作一点儿也不轻松,简直累死人,但同时也能捞到很多好处。即使佩披以前不是千盼万盼地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就算是胡思乱想时,也从没想过能得到这个差使,可她还是不知多少次地用心观察过,知道这差使要怎么做才行,当初接这差使时也不是心中没底。
接这差使,可不能心中没底,不然用不了几个小时,差使肯定会丢。在这里的一举一动,如果跟侍女那套相仿,那就糟了!身为侍女,早晚会感到自己的一生被埋没了,没有出头的日子。就像在矿下干活,至少在秘书那条走廊上待过几天,难免你会勾起这般心情。那里除了白天有几个申请人连眼都不敢抬一下地跑进跑出,此外只能看到两三个侍女,她们也同样过得很苦。
早上根本不准你离开房间一步,因为那会秘书们不希望有人打扰他们的清静,早餐都由侍从从厨房给他们端到房间,做侍女的向来不管这类事,甚至在吃饭时刻也不允许人在走廊上露面。只有那些老爷在办公时,才允许侍女去打扫房间,当然不是有人在的房间,只有当时房间里空着没人时才让她们进去,而且打扫起来还要没有响声,以免打扰老爷们办公。
但是,那些老爷总是连续几天待着不走,另外还有侍从那帮邋遢鬼也在房间里厮混,等最后终于让侍女进去,房间里早已脏得连洪水也洗不干净了,这时打扫起来,怎么能不出声呢?是的,他们是贵人老爷,可你要努力忍住恶心,才能趁他们走后把房间打扫干净。虽然不能说侍女要做大量工作,不过,打扫起来真够困难的。而且还听不到一句好话,听到的只有数落,听到最多的就是下面一些让人最受不了的话:“打扫房间时把档案弄丢了。”
事实上什么也没弄丢过,每一片纸都交给老板了,可事实上档案确实是不见了,只是这不是侍女的过错罢了。于是来了批委员,侍女们都不得不离开下房,委员们就此掀被翻枕,把床铺搜个遍,那些姑娘自然没什么财物,三两件东西只要一只篓子就能全部装下,但那些委员们还是搜了好几个小时。最终也还是什么也没找到,档案肯定不会自己跑到那儿去的,侍女们怎会稀罕档案呢?
于是,结果总是一样,首先是大失所望的委员们连骂带吓唬地吆喝一通,然后再由老板重演一场。白天也好,晚上也罢,没有半点清静,直闹到半夜,而且第二天天刚一亮又响起来了。假如不用住在店里,要好得多,但又必须要住在店里,因为在休息时间,尤其是夜里,做侍女的一听到客人叫点心,就要到厨房去端来。事情往往如此,刚开始,下房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之后,传下吩咐,接着,跑到楼下厨房里,摇醒烧火小厮,在下房门外放下那盘客人叫的点心,由侍从取走……这一切有多悲惨啊。
但是这种事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在什么吩咐都没有的时间,也就是说,在半夜三更,人们都该睡着了,大多数人也都真的睡着了,有时竟有人在下房门外踮着脚走来走去。于是姑娘们纷纷下床,由于房间太小,所以床铺是一层叠一层的,事实上整间下房无非是一架三格大碗橱罢了,她们走到门口听听,跪在地上,吓得不由互相搂住。不论谁在房门外踮着脚走路,都能听得到。只要他立刻进房,不再来回盘旋,她们就会感激不尽,可是什么事也没出,什么人也没进来。现在你也只好暗自承认,不用担心有什么大祸临头,但是什么人在门外来回走着,打算吩咐什么,而后来为什么还是拿不定主意?
也许是因为有事,也许根本就没什么事。但由于你对那帮老爷一点儿也不了解,简直没向他们看一眼。无论如何,几个侍女在房里都吓得快要晕死过去了,等到房间外面终于安静了,她们才纷纷靠在墙上,这时也没什么力气回到床上去了。等待佩披回去重新开始的正是这种苦生活,就在这个夜晚,她又要回到下房去当侍女了。这些都因为K和弗丽达的原因,她好不容易才脱身,现在又要去过那种日子了,是的,幸亏K的帮忙,她才脱出身来,当然其中自己也下过好大一番工夫。
在那里当侍女,每个人都不讲究打扮,就算原来最重打扮、最爱整洁的姑娘也都变得马马虎虎了。她们打扮给谁看呢?谁也不会认真看她们一眼,看到她们的最多也就是厨子伙夫之类的人罢了。谁能满足于此呢,不妨去打扮一番。但是,对于其他人来说,进进出出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小房间,就是老爷们的房里,如果穿上干净衣服踏进去,才叫发痴,才是糟蹋呢。
眼睛看到的总是灯光,鼻子里闻到的总是那种闷人的空气,总是开着暖气,事实上身体总是累得很。一个礼拜能休息一个下午,最好是在厨房一个堆货间里无所顾忌地睡个大觉。那又何必打扮得漂漂亮亮呢?是的,你根本不需要在穿戴上多费心思。现在既然佩披突然一下子调到了酒吧间,在那里,如果你想要保住饭碗不丢,就不得不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在那里,你总在人眼前打转,这里面还有很多眼光犀利的老爷向来见惯好的,用惯好的。
所以模样总要尽量显得漂亮、可爱才可以。说起来对于这是个转变,佩披也不是不能随机应变。不管将来是怎样的局面,佩披都不担心。做这差使少不了一套本领,她知道自己全都具备,她是很肯定自己的实力的,就算现在也有这份信心,谁也抢不走,就算现在,她栽跟头的日子,也没人能抢得走。
困难的只是怎样才能挺得过这个考验,一来说毕竟她只是个苦侍女,要衣服没衣服,要首饰没首饰,再说,那帮老爷没耐心等着看你慢慢地像样起来,而是希望马上变成地地道道真正的女招待,否则他们扭身就走。也许你会这么想:既然弗丽达都能让他们称心,那么他们的要求应该不至于太高吧。可是这个想法不对。佩披也经常琢磨这问题,毕竟她与弗丽达经常相处,有时还与弗丽达合铺睡呢。弗丽达是怎样的人,真不容易摸清楚,哪个不留神,就要被她一下蒙住眼睛,再说有哪位老爷处处留神的呢?只有弗丽达自己才最清楚自己的模样到底有多难看。
比如,第一次看到她披下头发,都会替她暗暗叫苦,按照常理来说这样的姑娘连当个侍女都不配,这她自己心里也有数。无数个夜晚,她紧紧贴着佩披,把佩披的头发绕在自己的头上,哭了一宿。但是一到上班时间,她所有的疑虑就顿时消失,自以为美貌无双,还有能力让大家也都这么认为。她知道人家是怎么一种人,实际上这正是她的手段。而且她张口就是一套用来骗人上当的鬼话,所以大家都不能把她看透。
当然,久而久之,西洋镜难免会被戳穿,大家都长着眼睛,凭着这对眼睛,早晚总会知道事实究竟是怎样的。不过,她一看出大事不好,就马上想出另外一条妙计,拿最近的来说,比如,她与克拉姆相好的事情。如果你不信,尽可以去找到真凭实据,尽可以去问克拉姆。多狡猾啊,多狡猾啊。如果你不敢去向克拉姆打听这件事,万一你想知道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也无从见到他,事实上克拉姆对于你来说完全是高不可攀的,你这种人是见不到他的,而弗丽达,她倒是高兴我们闯进去见他,但如果真的那样的话,你还是可以搞到真凭实据的,只要等着瞧就行了。不管怎样,对那种风言风语,克拉姆是无法忍受的,尽管他消息灵通,能听得到酒吧间和客房里在沸沸扬扬地讲他什么闲话,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关系重大,如果讲得不对头,就马上驳斥。而对这件事他倒没驳斥,这样说来,这里面没什么可反驳的,全部都是事实。
说实在话,你所看到的,无非是弗丽达把啤酒端进克拉姆的房间,然后再拿着钱出来。但是你没看到的,也就是弗丽达讲给你听的事,你只好听信算了。事实上她连讲都不讲呢,毕竟她不打算泄漏那些秘密。不,不,无论她到哪儿,哪儿就漏了风声,既然风声到底漏了,她本人倒真的也不再避而不谈,但总是适可而止,什么也没有明确的说法,反正讲的也都是人所共知的事。
但不是样样都讲。比如,有一件事她总是绝口不提,就是从她进酒吧间以后,克拉姆喝的啤酒比以前少了,虽不能说少很多,但还是看得出喝得比以前少了,这里面自然有各种原因,或者说,这段时间克拉姆不太爱喝酒了,或者说,弗丽达把他迷得忘掉喝酒了。无论看起来多奇怪,总之弗丽达成了克拉姆的情妇。连克拉姆都看得中的人,别人怎么会不中意呢?
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弗丽达就成了个大美人,酒吧间里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姑娘。说实在话,她简直太漂亮了,太威风了,现在连酒吧间再也容不下她这号大人物了。事实上,大家也都觉得奇怪,她怎么还在酒吧间里,虽然做女招待很了不起,由此看来,与克拉姆私通这件事也未尝不可能。
不过,如果酒吧间女招待一旦成了克拉姆的情妇,克拉姆为什么还让她留在酒吧间,而且还做那么久呢?他为什么不提拔她呢?你尽可以对别人说上千次,这其中没什么矛盾;也可以说,克拉姆那么做自有道理;甚至还可以说,总有一天,或许就是现在,弗丽达突然被提升了。所有这些说法都没用,大家心里自有一定看法,到最后无论听到什么话,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他们也不会随便改变看法的。
没佣人会再怀疑弗丽达是不是克拉姆的情妇,连那批有见识的人,如今也腻烦得不愿多怀疑啦。“做克拉姆的情妇,活见鬼,”他们想道,“如果你真的是克拉姆的情妇,我们也想在你能否得到提升这件事上看出点苗头。”可是,谁知什么苗头也没有看到,弗丽达依然待在酒吧间里,她看看一切都没有改变,私下里高兴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