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很可能是我的档案。”K脑子里闪过这念头。当初村长倒还经常说起这件微乎其微的小事呢。虽然K心底深处也认为自己的那个想法未免有些自欺欺人,甚至荒唐可笑,可他还是想靠近那个若有所思地看着小纸片的侍从。要这么做其实很不容易,因为侍从对K那番同情竟然恩将仇报,甚至在他刚才工作最紧张的时刻,也总是抽空回头看看K,不是脸有怒色,就是暗暗急躁,脑袋还紧张地一抽一动呢。只有现在,档案终于分送完毕了,看来才多少把K忘了,好像他的确已经变得更加冷漠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落得这样的心情倒也可以理解,他对小纸片也不愿多费手脚,甚至连看都没看一遍,只是装作在看罢了,虽然在这走廊里,他把纸片分给任何一个房间里的人,大概都会让人高兴,而他却作出了相反的决定,现在他对分送东西厌倦了,他伸出食指抵在嘴唇上,做个手势让伙伴别吭声,然后把纸片撕得粉碎,塞进口袋里,这时K离他身边还很远呢。
这大概还是K在这里看到的管理工作中,处理得最烂的一件事。不用说,他可能把这点又弄错了。就算这件事处理得很烂,也是可以原谅的,按照这里的风气,侍从做起事从来不能没有差错,日积月累的烦闷、不断积淀的忧虑,总有一天要发泄出来,如果只是发泄在撕碎一张小纸片上,其实还算不上什么。走廊上至今还响着那位老爷的叫嚷,无论别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让他安静下来。他的那些同僚,在其他方面,彼此态度都很不客气,而对于这片吵闹却好像完全抱有同样的心情。由于事情渐渐搞清楚了,大家似乎都在对那位老爷喝彩助威,怂恿他吵下去,所以他才为大家效劳而吵闹的。
可是侍从现在已经不再注意那件事了,他的事情已经办完,指了指手推车的车把,意思是让另一个侍从去掌车,就这样他们又像来的时候那样走了,只是脚步更加快,推着小车在他们前头咯嘣咯嘣地一路过去。只有一次他们听出蹊跷,才大吃一惊,再回过头看看,那时K正在那位吵闹不休的老爷的门外徘徊,因为他心里特别想知道这位老爷究竟要做什么,显然,那位老爷看出了叫嚷根本没有用,好像是找到了电铃按钮,有了这种台阶可下,自然是心花怒放,也不再叫嚷了,而是不断地按起电铃来了。
铃声一响,其他房间里顿时响起一大片嘀咕声,听来像是表示赞同,看来那位老爷做的事,正是大家早就想干只是由于某种原因,才没有真正做的。那位老爷按铃也许是叫侍从,也或许是在叫弗丽达。如果是叫弗丽达,不知道他要按到什么时候呢。因为弗丽达现在正忙着把杰里米亚裹在湿被单里,就算他现在身体已经好了,她也没工夫,因为这一来她就在他怀里了。
然而,显然铃声真的有作用了。现在连赫伦霍夫旅馆老板也亲自大老远地赶来了,他照常穿着一身黑衣服,扣紧纽扣。但似乎是忘了老板的架子,走得那么急,只见他两臂半张,如同出了什么奇灾大祸,叫他来是为了把这祸根抓住,立刻把它灭掉,碰到铃声长一声短一声地响起,他就似乎刷地跳到半空,脚步跑得更快了。
不一会儿,老板娘也露面了,跟在老板后面有一大段距离,也半张开两臂跑着,不过跑的步子很小,装模作样的。K心里想,来得太晚了,等她赶到,老板早把要处理的事都处理完了。K眼看老板一路跑来,贴墙站着给他让路。没想到老板径直冲到K面前停了下来,似乎K就是他的目标。片刻老板娘也赶到了,两口子把他痛骂一顿。由于事出突然,猝不及防,真让他搞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尤其是这里头还夹杂着那位老爷的铃声,而且此刻其他电铃也响了起来,现在这铃声倒似乎不再表示有什么急事,而只是开开玩笑,乐极忘形罢了。
K一心想要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就这样听任老板揪住自己的胳膊,随着他离开了那片吵闹声,现在是越闹越厉害了,因为在他们后面,房门都敞开了,走廊上顿时热闹起来,那里似乎也有人来人往了,挤得像条熙攘的狭小胡同,K没回过头去看一眼,因为老板在一边,另一边还有老板娘,火急火燎地在跟他说话。
在他们前面的房门,显然也急着要等K走过去,走了过去就可以把那帮老爷放出来了,在这一片吵闹声中,电铃还是在不断地在按响个不停,就像在庆祝胜利。他们几个这时又走到一片雪白的、寂静的院子里,那儿有几辆雪橇等着,这时K才渐渐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板也好,老板娘也好,都闹不清楚K怎么敢做出这种事来。可他做了什么呀?K问了他们很多次,可是半天也得不到一句解释,因为对于他们两口子来说,他就是罪大恶极,所以绝对没想到他还会这么诚心地问这些问题。
K慢慢地才逐渐把全部情况摸清楚。原来他根本没资格待在走廊上,一般来说,顶多只能走进酒吧间,而且也只有获得格外恩赐,取消限制才行。如果有一位老爷传他,那他肯定要按地址去报到,但他至少总该有点常识吧?他应该心里清楚,他待的地方实际上不是他该去的,他是由于老爷传讯才去的,再说人家传他去也是出于万般无奈,是由于公事上的需要罢了。所以,他应该赶紧前去报到,听候审查,事后也应该赶快离开,走得越快越好。难道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在走廊上逗留是极度错误的吗?可如果他认识到了这是一个错误,怎么敢像牧场上的牲口一样在那里徘徊不走呢?难道他从没被传去受过夜审吗?难道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采用夜审吗?
说到这里,K才听到一番新的对夜审的解释,原来说到底,夜审的目的只是为了要调查申请人,那帮老爷在白天看到那些申请人实在不顺眼,在夜里的灯光下看到这副模样,就有可能在审问后睡觉时把这种丑态忘个干净。然而,K的行为真是跟这种措施开玩笑。就算是鬼怪,到天亮时也会销声匿迹,而K却还待在那里,两只手抄在口袋里,似乎他自己不走开,反而在等着整个走廊连同所有房间和那帮老爷自动走开似的。他敢肯定,如果有任何可能,一定也会出这种事,因为那帮老爷都有种说不出的敏感。他们没一个会把K撵走,也不会说出他该走了之类的话,这毕竟是不用说的。
尽管K在眼前,那些官老爷大概都是要胆战心惊的,而且早晨这个宝贵的时间,就这样被断送了,那么他们也没有一个会这样做的。他们不仅不会采取任何措施与K作对,反而情愿忍受痛苦,这里头自然多少可能存着一丝希望,但愿K对这一看就清楚的事会渐渐明白过来。看到自己大早晨在众目睽睽下,却还偏偏不识相,站在那儿的走廊上,也会跟那帮老爷一样感到痛苦。这真是痴心妄想。他们不然是不知道,不然就是心地善良,不想承认世上还有什么冷酷、铁硬的心,任何敬意都感化不了的。就连夜间的飞蛾,这可怜的小生物,不也是一到白天就找个僻静的罅缝隐藏在那儿,一心希望能变得透明,却由于变不成而发愁吗?
K反而恰恰伫立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果这样做能让天一直不亮,他早就这样做了。虽说他不能让天不亮,可是妈呀,他却能妨碍天亮,给天亮添上麻烦。难道他不是眼巴巴地在看着分送档案的吗?那可是除了密切有关的人之外,谁也不准看的呢。那种事,连老板夫妇在自己客店里也不准看呢。那种事,他们只有听人说说,而且只是听到暗示而已。
就像今天老板和老板娘就是从侍从嘴里听到的。他当时难道没看出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分送档案的吗?这件事情根本弄不明白,因为每位老爷毕竟都只是为公家办事,从不计较个人利益,因此也都竭尽全力,想方设法让分送档案这一重要的基本准备工作做得又快又轻松,不出丝毫差错。
不过分发档案时,全部房门都还紧闭着,各位老爷根本没有彼此直接联系的机会,如果他们能直接联系,肯定片刻就能得到谅解,而现在却要侍从来转达,那就难免要拖上几个钟头,而且还不能做得顺顺当当,这样对老爷、对侍从,都是长时期的痛苦,或许还会损害日后的工作效果呢,这就是困难的主要原因,难道K竟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吗?可那帮老爷为什么不能互相直接打交道呢?
说起来,难道K到现在还不明白吗?那一类事情,老板娘生平从没遇到过,老板也证实了这点,究竟他们需要跟多少麻烦的人打交道呀。凡是你一般不敢多提的事情,就得老实告诉他,否则他就不会明白最要紧的事情是什么。那么既然要说出来,就说吧:都是他的错,完完全全都是他的错,所以那帮老爷才不能走出房间来的,因为大早上,刚一觉睡醒,就抛头露面给陌生人看,未免太难为情,容易被人说闲话;无论穿戴得多么整齐,他们总是感到像光着身子一样,见不得人。他们为什么觉得这种事丢脸,显然很难说,这帮一天干到晚的人感到丢脸,可能只是因为自己睡过觉吧。不过见陌生人或许比抛头露面更让他们感到丢脸。
他们用夜审的办法解决,换句话说,就是对申请人简直看不顺眼,他们可不愿意在早上,事先也不通知一声,就突然一下子让这些申请人出现在自己面前。那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说起来,该是像K这种人吧,一副冷漠无情、睡意蒙眬的神态,横行霸道,任意破坏一切,既不顾及法律,又不顾及最普通的体恤。这种人根本不管自己使人家几乎无法分送档案,害得旅馆声名扫地,而且还惹来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波,逼得那帮老爷走投无路,无奈只好起来自卫,压下了常人无法想象的愤激,才按铃求救,叫人来把这个无法对付的人撵走!
那些老爷竟然求救!老板夫妇和所有勤杂工,如果他们敢在早上不经吩咐就来到这些老爷面前,哪怕只是为了来帮忙,帮了忙就马上退下,岂不是老早就可以冲上来了吗?他们一边被K气得浑身发抖,一边又恨自己使不上劲,只能等在走廊尽头,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响起了铃声,他们这才如奉圣旨般把K抓走!说起来,现在大难总算过去了!那些老爷好不容易才摆脱K的折磨,那副兴高采烈的情绪,可惜你看不见!说到K呢,当然大难还没过去,他惹下的祸,自然要由他自己来承当。
现在他们已经一起走进了酒吧间,尽管老板窝了一肚子的火,竟然还把K带到这儿,这是为什么,也许他到底是感觉K现在这副疲惫的样子,实在出不了门吧。也没等老板请坐,K转眼就瘫倒在一只酒桶上。老板和老板娘心想,他倒舒坦。偌大一个房间里,只有啤酒龙头上点着一盏昏暗的电灯。而外面仍然漆黑一片,看起来像是在飘雪。能待在这么暖和的地方真是感激不尽,要小心不被人家撵出去才行。
这会儿老板夫妇仍然站在他面前,似乎他是一个大麻烦,好像他人品有问题,没准什么时候会突然跳起来,再次闯到走廊上去。而且,他们夜里刚受过惊,又比平时起得早,觉得很累了,尤其是老板娘更累得很,她穿着件棕色宽摆绸衣服,一动就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扣子又扣得不大整齐,也不知她匆忙中从哪里找出的这身衣服来,她就这么站着,脑袋像朵枯萎的花,靠在丈夫肩上,用条精致的麻纱手绢擦着眼睛,还不时地像孩子般狠狠地对K瞅上一眼。
为了让那两口子安心,K说他们现在告诉他的一番话,他之前根本都没听说过,若不是他对这些事实毫不知情,也不会在走廊上待那么久,当时他真的不该到走廊上去,他也确实不想在走廊上打扰什么人,若不是太累了,肯定不会出这种事的。同时他也感谢他们平息了这场风波,如果他该为这事受责备,那么他愿意承担,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大家误解他的行为。只怪当时太疲惫了。
可是,他这么累,只是因为他还不习惯这种紧张的审查罢了。毕竟他在这里还没多长时间。只要他多些经验,就不会再出那种事情了。或许是他把审查看得太认真了,不过,归根结底,那样做本来也许没什么害处。当时他要受两场审查呢,一场接着一场,一场应付布吉尔,另一场应付艾朗格。尤其是第一场特别耗费精力,虽然说第二场没多少时间,艾朗格只不过请他帮个忙罢了,可是要他一口气受两场审查总也还是吃不消的,就算换做别人,比如老板,也会吃不消吧。等他受完第二场审查时,走起路来都有些晕头转向了,就像喝醉酒了一样。毕竟他是第一次见到两位老爷的风采,听到他们的教训,而且还不得不回答他们的问题。
当时一切进展顺利,谁知后来竟出了那种倒霉事,真的不能算是他的错。可惜只有艾朗格和布吉尔才了解他当时的情况,他们本来肯定会看住他,那么他就不会惹出其他一切事来了,但是偏偏艾朗格审查过后不得不立即出门,显然是要赶到城堡去,而布吉尔,审查过后可能是累了,所以就去睡了,在分送档案的时候自然是睡着的。布吉尔还觉得累呢,那么K受完审查,体力怎么可能一点儿也没耗损?
一提到那两场审查,尤其是应付艾朗格那场,还有K谈到两位老爷时那份敬意,倒让老板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了好感。看来他打算答应K的请求,让他在酒桶上架起一块板,至少也可以让他在上面睡到天亮,可是老板娘却不答应,她一个劲地摇头,在衣服上这边拉拉,那边扯扯,似乎到现在才注意到自己衣冠不整。
一场显然由来已久有关旅馆整洁的争论,又闹开了。现在K浑身疲乏,听听两口子的话,更加觉得事关切身利益。在他看来,如果再从这儿给撵出去,倒真的是件倒霉事,就算老板夫妇一起跟他作对,也绝不能让它发生。他在酒桶上缩成一团,眼巴巴望着他们两个人,他早就被老板娘那副暴躁异常的脾气吓呆了,到后来只见老板娘一急,突然跳在一旁,大概正在与老板争论其他的事。
只听见她大声喊道:“看他盯着我的那副德行,快点打发他走!”谁知K简直满不在乎,现在反而完全深信自己可以留下不走了,所以趁势说:“我不是在看你,只是在看你的衣服罢了。”
“为什么看我的衣服?”老板娘气呼呼地说。
K耸耸肩。
“来啊!”老板娘对老板说,“难道你看不出这家伙醉了吗?让他在这儿睡一觉醒醒酒吧!”等到佩披听得一声唤,蓬着头,身子又累,懒洋洋地拿着把扫帚,从暗头里出来,老板娘竟还吩咐她扔个靠垫什么的给K呢。
结尾
K一觉醒来,还认为自己从来没合过眼,只见房里照旧空荡荡,很暖和,四壁漆黑,啤酒龙头上面那盏灯已经熄灭,窗外夜色正浓。不料他伸了伸懒腰,靠垫掉在地上,引来铺板和酒桶之间吱吱嘎嘎一阵响声,佩披闻声而来,他这时才明白,天早就黑了,自己已经足足睡了大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