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丽达不知何时已经把头靠在K的肩上了,他们相互搂抱着,默默地踱来踱去。“假如当初,咱们只要……”停了一会儿,弗丽达悠悠地、静静地、几乎是平心静气地说道,好像她知道她只有这一小段时间能这样安静地靠在K的肩膀上了,所以她要充分地享受一下似的,“假如那天晚上,我们只要马上逃到另外一个地方去,那么咱们现在就平安无事了,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你的手也就永远在我的旁边,可以让我握着了。我是多么需要你陪着我,自从我认识你,没有你与我为伴,我就感觉自己像是迷了路一样,相信我,我唯一的梦想就是跟你在一起,只有这一个梦想,再也没有其他的了。”
这时,有人从旁边的那条走廊里喊叫,那是杰里米亚,他只穿了一件衬衫,身上裹了一条弗丽达的围巾,站在最低一级的台阶上。他就这样站在那儿,头发披散着,稀拉的胡子又长又软,好像是被水浸湿了一样。他的眼睛痛苦地恳求着,同时也充满了谴责的神情,他那憔悴的双颊涨得通红,又显得松弛无力,由于赤裸着大腿,所以此刻冷得直打哆嗦,连围巾上的流苏也在跟着颤动。他像一个刚从医院里偷偷溜出来的病人,那副模样只能给人一个想法,那就是重新让他睡到床上去。
事实上,这也是他在弗丽达看到杰里米亚的第一反应,她挣脱了K的拥抱,跑到杰里米亚的身边。她靠紧他,亲热地给他裹紧围巾,急着想强迫他回到房间里去,似乎这一切重新给了他力量,他像是这会儿才认出K来。
“啊,土地测量员!”杰里米亚说,一边拍着弗丽达的面颊,请她别见怪,因为她不想让他再说下去。“原谅我打断了你们的谈话。可是我身子不舒服,我觉得我在发烧,我必须喝点茶,出一身汗才行。我想起了校园里那该死的栏杆,当时,我已经冷彻骨髓了,可是之后我又奔波了一夜。一个人为了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竟牺牲了自己的健康,可当时还根本不知道呢。而你,土地测量员,别让我打扰你了,跟我们一起到房间里来吧,探望一下我的病情吧,同时,对弗丽达说完你要对她说的话。两个在一起相处惯了的人,告别的时候,肯定会有一大堆话要说的,一个躺在床上等着喝茶的第三者,是不会懂得这些话的。所以,请你进来吧,我会一声不响的,绝不打扰你们。”
“够了,够了!”弗丽达拉着他的手臂,有点不耐烦地说,“他在发烧,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话。可是你,K,你可千万别到这里来,我请求你别来。这是我的房间,也是杰里米亚的房间,或者说是我一个人的房间,我拒绝你跟我们一起进来。K,你总是虐待我,你为什么总是折磨我?我绝不,绝不会回到你那儿去,我一想起我还有可能回到你那儿去,我就会发抖。回到你那些姑娘那儿去吧,有人告诉我,她们只穿一件衬衣和你一起坐在火炉旁边,有人来叫你回去的时候,她们就向他啐唾沫。既然那个地方吸引你,肯定是你在她们那儿感觉挺自在的。
“我一直让你不要到那儿去,可是没用,但我还是一个劲儿劝阻你。然而现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自由了。在你的面前有着美好的生活,因为以前的那种生活,你或许还与助手们争吵,而现在这另一种生活,不会有人抱怨你了。这真是天赐良缘。别否认了,我知道任何事情你都会辩驳,可是最终什么也没有驳倒。杰里米亚,你想想看,他有什么事情没有辩驳过吗!”
他们彼此会心地微笑着点头。之后,弗丽达又接着说:“可是,就算什么事情都被你驳倒了,那又会怎样呢,与我有何相干?在她们家发生的事情完全是她们的事情,也是他的事情,而不是我的事情。我的事情是看护你,直到你恢复健康,像过去那样健康,像K还没有为了我而折磨你的时候那样。”
“这样说的话,你不准备进来了吗,土地测量员?”杰里米亚问道,可是,这时弗丽达已经拼命地把他拉走了,她再也不肯回过身来看K一眼了。台阶下面有一扇小门,比走廊里的那些门还要矮,不仅杰里米亚,甚至连弗丽达也要弯着身子才能进去。可是里面似乎又亮又温暖,听见里面传出了几句轻轻的细语声,大概是她在哄着杰里米亚上床去休息,之后就把房门关上了。
此时,K才发觉走廊里已经变得寂静无声,看来这一带是客房的走廊,现在不仅他刚才与弗丽达一起待过的地方是静悄悄的,而且连原来房间离人声喧嚷的那条长廊也是静悄悄的。如此说来的话,那些老爷都已经睡着了。K也累极了,按常理来说,刚才真应该跟杰里米亚打一架,可能由于身体疲劳的原因,才没跟他打吧。没准学学杰里米亚倒更聪明些,说什么浑身冷得够呛,显然是夸大其词,其实他哪里是受了风寒才感觉难受的,是天生就那样,喝什么药茶都不管事,如果聪明点,还是彻底学杰里米亚那样,同样显出自己实在疲惫得要死,就在这儿走廊里倒下去,然后再睡上一会儿,这样就轻松多了,没准也会有人来照顾他。
只是K做起来不会像杰里米亚那样随心所欲罢了,在这场争取同情的角逐中,杰里米亚理所当然是胜者,在其他斗争中,他显然也是回回必胜的。K疲惫极了,他真想闯进一间客房,在一张舒适的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想必有些客房是空着呢。他多想这一睡,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他还有杯现成的宵夜酒,这是弗丽达刚才放在地上那只托盘的小瓶朗姆酒。K不怕奔波回到原来地方去,把那小瓶酒都喝干了。
喝完酒,他多少感觉有了些精神,可以去见艾朗格了。可是现在他看不见侍从和盖斯塔克,而且所有房门看来又都是一个样,他不得不四处寻找艾朗格的房门,但是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可他自以为应该还记得那间房间在走廊一端,所以不妨去把那扇房门推开来,以他看来,这大概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一扇门。试一下应该不会有多大问题,如果是艾朗格的房间,他肯定会接待自己;如果是别人的房间,那就赔个不是再退出来;不过倒也有可能碰到里面的人睡着了,那么闯进去,就根本不会有人看到了。碰上间空房间,才糟糕呢,因为K会忍不住要上床去睡几辈子呢。他再一次朝走廊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看看究竟有没有人过来可以给他指点一下,免得白白冒险,可是偏偏长廊上寂静无声,一个人也没有。于是K停在门口听听,好像也没人呢。他敲敲门,声音那么小,是吵不醒人,既然到现在也没出什么事,他就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谁知这一下子却听到里面发出一声轻轻的喊叫。
这是一间小客房,大床占据了大半个房间,床头柜上点着一盏电灯,旁边放着个旅行手提包。床上有人在蒙头睡觉,听到有人推门进来不安地挪挪身,透过被窝和床单间的一条缝低声问道:“谁?”
这下子,K要想脱身可没那么容易了,他对着那张充满诱惑,而又有人睡着的床铺不满地打量一遍,才记起对方的问话,于是就通报了姓名。这一说似乎很见效,床上的那个人掀开点被子,露出脸来,可又作好准备,万一碰到门外事情不妙,就马上重新蒙上头。可是又一下子疑惧顿消,呼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显然,这绝不是艾朗格。这位老爷是个小个儿,相貌还行,只是脸上的五官有些不相配,两颊胖嘟嘟的,像个娃娃脸,眼睛笑眯眯,像双娃娃眼,可是高高的前额,尖尖的鼻子,窄窄的嘴巴,甚至都不能闭紧的嘴唇,还有几乎没有的下巴,半点也不像个娃娃,倒显得很聪明。
显然,他对这点很得意,很是自命不凡,这才保留几分胖娃娃的天真味儿。“你认识弗里德里希吗?”他问。
K说:“不认识。”
“他倒认识你呢。”这位老爷笑着说。
K点点头,认识他的人是不算少,这确实是摆在他路上的难关。“我是他秘书,我叫布吉尔。”这位老爷说。
“对不起,打扰了,我找错门了。我其实是艾朗格秘书传来的。”K伸手边去抓门把,边说。
“真可惜,”布吉尔说,“我不是可惜你是别处传来的,我是可惜你找错了门。实际上我一旦被吵醒,就肯定再也睡不着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倒不用觉得抱歉,这是我个人的不幸。不管怎样,难道这些门都不上锁的吗?当然,这其中自有道理。因为有句俗话说得好,秘书的房门应当永远开着。可话说回来,对那句话也用不着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地死抠。”布吉尔又疑又喜地看看K,与K那副愁眉苦脸的面容相比,他反而显出一副歇足睡好的神气,不用说,布吉尔这辈子从没像K现在这么累过。
“你现在想到哪儿去?”布吉尔问,“都四点钟啦。不论你去找谁,都会把别人吵醒,别人可不是个个像我这样给吵惯了的,也不是个个都能原谅你呢。做秘书的都是神经质的人。所以你就在这里待一会儿吧。到五点左右,这里的人才开始起床,你最好到那时再去应召。因此,现在你可以放开门把,随便在哪儿坐坐吧,这里地方不大,你就坐在床边吧。
“想不到我这儿竟连张椅子也没有吧?说起来,给我的选择要么是家具齐备的房间,睡张狭窄的床,要么是睡这张大床,但除了洗脸架就别无其他物品。于是,我还是要了大床,不用说在卧房里,毕竟床才是最主要的东西啊。对于一个躺平了就能够睡得很香的人来说,这张床确实是再好不过了。对我这种一年到头都叫累,又睡不了好觉的人来说,能睡得上这张床也算是好福气了。
“我今天大半天都是在床上度过的,所有的来往书信都在床上办理,在这里接见申请人,做得挺顺利。申请人当然没地方坐,可他们都对付过去了,况且他们自己站着,让做记录的人安心,终究也比自己舒服地坐着,却让对方向自己大肆咆哮来得痛快。由此可见,我也只有这床边可以让你坐下,但这也不是个正式座位,只是夜里聊天时随便坐坐罢了。可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呢,土地测量员?”
“我特别累。”K说,他接受了邀请便立刻冒失地、毫不客气地背靠着床柱在床上坐下。
“当然喽,”布吉尔笑道,“这里没一个不叫累的。比如昨天我办完的差事,甚至今天已经办完的差事,都不是小事。如果不是出了这件完全意外的事,我现在应该在睡觉,就算你还在这儿,我也应当睡觉,所以请你待着别吭声,也别开门。不过也不用担心,我不一定会睡熟,如果睡也顶多睡几分钟。我养成这个习惯,可能是由于我与申请人打交道习惯了,往往觉得有人做伴,更容易睡着。”
“秘书先生,请睡吧。你如果不反对,我也睡一会儿。”K说,秘书的这番话使他很高兴。
“不,不,不幸的是我仅凭别人请我睡,是睡不着的,只有在交谈的过程中才可能有睡着的机会,大都是谈谈说说使我合眼的。是的,做我们这一行,神经可受罪了。比如说,我是个联络秘书。你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吧?呃,我在弗里德里希和村子之间……”布吉尔又笑道,说到这儿,他不由乐得急忙搓搓手,然后又继续说道,“担任最重要的联络工作,是联络城堡和村子的秘书,虽然我多半待在村子里,但也不是固定在这里的,我随时都得准备赶到城堡去。你瞧这旅行包……生活没个安定,这不是人人都配干的。可话又说回来,现在我不做这种差使也确实不行,其他任何工作我都觉得枯燥无味。土地测量的事情搞得怎么样了?”
“事实上,我根本没在干那一行,我没当上土地测量员。”K说,他的心思并没放在这件事上,只是一味盼望布吉尔睡着罢了,但是这么想也不过是自我安慰,心底深处他敢肯定离布吉尔要睡着时间还早呢。
“那真是奇怪极了,”布吉尔脑袋猛然一扭说,顺手从被子里掏出本笔记簿来做笔记,“你是个土地测量员,但又没有土地测量的活儿好干。”K机械地点点头,他伸出左臂搁在床柱上,脑袋枕着胳膊,尽管他试过用各种不同的姿势坐舒服,可只有这个姿势才最最舒服,而且这样听布吉尔的话也可以清楚些。
布吉尔接下去又说:“我打算进一步追究这件事。像这样埋没专门人才,在我们这儿绝对不会有。想必这也让你很痛苦,很苦恼吗?”
“很让我苦恼。”K慢吞吞地说,心里暗自好笑,因为现在这会儿他心里丝毫也没觉得苦恼。而且,布吉尔的好意也打动不了他,完全是隔靴搔痒。他一点儿也不了解K是在什么情况下接到任命,在这村子和城堡里遇到了哪些困难,K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出了哪些什么纠纷,还有什么纠纷已经露出了苗头,这些他丝毫不了解。一般来说做秘书的理应装出心中有数的样子才行,可是他连这点门面都不装,反而想靠那本小笔记簿,当场就把所有的事情马上解决了。
“看起来你有些失望。”布吉尔说,这句话反而表现出他对人是有些了解的,其实一进房,K就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小看布吉尔,但是在他目前的这种状况下,除了疲倦之外,对任何事情都难以提出个公正看法来。
“不,”布吉尔说,仿佛他看透了K的心思,一番好心地替K回答,免得他花力气说出口来。“你千万不要被失望吓退了。看来这里有不少事会把人吓退,刚到这里的人,多数会以为闯不过这些难关呢。我可不想追究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现象真的与事实相吻合,处在我这地位,没有真正的独特见解,不能就这件事得出结论,不过请注意,有时毕竟也会遇得到几乎跟一般情况不同的机会。碰到这种机会,单凭一句话、一个眼色、一个信任的手势,获得的成绩反而比终生苦斗要大得多呢。确实是这样,就是这么回事。但话又说回来,如果碰到这种机会也不利用,那就与一般情况没什么不同了。那么为什么不利用呢?我一再这么问。”
K不知道为什么,更不知道怎么回答布吉尔。他当然明白布吉尔谈的大概是与他有密切的关系,但眼下凡是与他有关的事,他都相当厌恶,他把头稍微偏向一边,好像在以此方式避开布吉尔的问题,可以不再让他的话灌到耳朵里去了。
“做秘书的,”布吉尔接下去又说,并且还一边舒展胳膊,打了个哈欠,这副举止与他认真的口气截然不同,真叫人捉摸不透,“做秘书的经常抱怨,说他们被逼得没办法,村子的审查工作多半都只好在夜间进行。可他们为什么要抱怨这点呢?因为害得他们太紧张了吗?因为他们情愿在晚上睡觉吗?不,他们抱怨的绝不是这个。在秘书当中,当然有卖力的,也有差劲的,这点到处都一样啊。可是他们谁也不会抱怨自己的鞠躬尽瘁,更不用说公开抱怨啦。这绝对不是我们的作风。平时也好,办公时间也好,我们在这方面并不会分开看待。那么,做秘书的还有什么反对夜审的理由呢?难道是为申请人着想吗?不,不,也不是那个原因。凡是有关申请人的问题,秘书总是铁面无私的,固然并不比对待自己更狠一点儿,但也是一模一样的无情。你只要想想就明白,这种铁面无私实际上也只是做事一丝不苟,忠于职守罢了,对于申请人说来,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体贴了,这很显然。说实在话,比如拿这件事讲吧,申请人是夜审,或者说原则上并不反对。那么秘书为什么偏偏讨厌夜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