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K也不知道,他知道得不多,甚至也搞不清楚布吉尔哪句话才是真正要他回答,哪句话只是表面上问问罢了。“你要让我在你床上躺下,到明天中午,我就统统回答你,能等到明天晚上,那更好了。”他心想。
而布吉尔好像一点儿也没把他放在心上,他一心只想着刚才自己提出的问题。“据我所知,以我的个人经验来说,秘书对夜审有下面几点顾虑:夜间不适合与申请人谈判,因为在夜里要保持谈判的官方性质是有困难的,或者说根本就是无法做到的。这可不是什么表面上的问题,如果要严格遵守形式的话,无论白天黑夜都能办得到。所以问题不在这上面,可是另一方面,在夜间,官方的判断力总难免会受点影响。在夜间判断事物,往往会不知不觉地容易带上私人的看法,申请人辩解起来,作用也比应有的作用要大得多,在判断案情上难免掺杂种种毫不相干的顾虑,顾虑到申请人的其他情况,以及他们的痛苦和焦虑,申请人和官方之间应有的那道墙,即使表面上依然存在,也一定会因此不大牢靠,另外在本来理应一问一答的场合中,有时似乎出乎意外,居然来个反客为主。至少秘书是这么说的。
“秘书们由于职业原因,当然生来对这种情形非常的敏感。不过,他们甚至在夜审中也不大注意那些不利影响,反而一开始就尽力削弱这些影响,最终还以为收到了十二万分的好效果呢。我们圈内常常讨论这个问题。但事后通读一遍记录,就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里面缺点,并被这些缺点吓得大吃一惊。这些是缺点,对于申请人来说倒是一种不大正当的好事,根据我们的规章制度,这种缺点至少不能用一般正面方法来补救。当然过些时候监督官会把这些缺点加以纠正,也只是对法律有所改进了而已,而再也伤不了那个申请人一丁半点了。在这种情况下,难道做秘书的不应该抱怨吗?”
在布吉尔说话的时候,K已经似睡非睡地睡了一会儿,这会儿又被吵醒了。他一头雾水地说:“这是干什么呀?”从下垂的眼皮可以看出,他可没有把布吉尔当做官老爷在与他讨论难题,而只是将其当做是扰人清梦的讨厌事情。
而布吉尔,一门心思都在想着心事,笑了笑,似乎刚才真的把K搞得有点糊涂了,于是打算立刻把他开导过来,就继续说:“说起来,另一方面,谁也不会糊涂得说是不应该这么抱怨。规章上的确没有明确规定夜审这一项,因此谁想避免夜审,也不算触犯了规章制度。但是看看工作又多得忙不过来,看看城堡里那些官老爷的办事作风,少了他们还真是不行。而规章上规定的是,只有在其他一切调查研究工作结束之后,才能对申请人进行审查,显然,由于这一切情况,夜审终究成了必不可少的一道手续了。但如果现在夜审已经成为一道必要的手续,那么这也是规章的产物,至少是间接产物,要挑夜审的弊端,那就几乎等于说,当然,我说得有些夸张,那实在等于说是在挑规章制度的毛病。”
“所以,不妨让秘书在规章条款的范围内,尽量避免夜审,尽量避免处于明显的不利位置。事实上他们就是这么做的,肯定是尽了最大努力的。他们尽可能把谈判局限在比较温和的题目上,在谈判之前,他们自己先认真试验一番,如果试验结果需要,就算在最后关头,他们也会取消一切调查,在正式与申请人打交道之前,往往先传召他十来次以加强自己的声势,又喜欢把事情交给没有资格承办该案的同僚去代办,所以做起来就更无拘束,而且还把谈判时间至少安排在天刚黑或天快亮的时候,尽量不安排在午夜,这种措施还有很多,秘书这种人可不容易一下子让人家制服,他们是能屈能伸的。”
K终于睡着了,但不是真睡,他还能听得见布吉尔的话,或许比刚才累得要死的那种清醒状况听得还更清楚,字字句句都传入耳朵,只是那种讨厌的思想意识消失了,他感觉自由,虽说还没有酣睡,也确是入睡了。现在谁也不能来吵醒他啦。他好像觉得是打了场大胜仗,那儿早有一伙人在庆祝,是他,或者别人。举着香槟酒庆祝这场胜利,所以大家都应该知道这场搏斗的全部内容,这是又一次胜利,或许是第一次,只是目前才取得的,以前早已庆祝过,庆祝一直没停止过,因为结局是肯定胜利的。
一位秘书,赤身裸体,就像一尊希腊神像,在这场搏斗中,被K紧紧逼住了。这真是好玩极了,K在睡梦中笑了,笑在他一次次的殴打下,那秘书吓得早已忘记了原来的傲慢架势,不时匆忙举起胳膊,握紧拳头来挡住身体没设防的地方,但总是来不及躲闪。这场搏斗没进行多久,K大步地逐步紧逼。这究竟算得上一场搏斗吗?目前可没什么困难,只有秘书不时地叽叽喳喳地叫罢了。这位希腊神叫得像个姑娘。
终于这个秘书不见了,只剩下K一个人在空荡的房间里,他转过身来寻找对手,准备再来一次搏斗。但是再也找不到一个人也,那伙人早就分散了,只有破酒杯扔在地上。K把酒杯踩得稀巴烂,不料被被子的碎片戳痛了,一吓又醒了过来,他感觉难过,就像被吵醒的娃娃。尽管如此,他看到布吉尔赤裸的胸膛,脑子里便想起梦中的一部分场景:这就是你的希腊神!来吧,把他拖下床去!
“但是,话又说回来,”布吉尔若有所思地歪着头对着天花板说,似乎想凭记忆找到个例子,可又一个也找不到。于是,继续说道,“就算有种种预防措施,还是有空子可以给申请人钻的,利用秘书夜里的弱点。不用说,这可能非常罕见,或者几乎是千载难逢。申请人在半夜里不召自来才有可能钻得到这空子。你会觉得奇怪吧,这件事情大家都明白,可又怎会这么难得呢?是啊,你还是对这里的情况不熟悉。不过,你对政府机关这种异常简单的作风,可能也吃惊过的吧?眼下就说说这种简单作风的结果,凡是有什么请求的人,或者因其他事情必须审查的人,经常是在本人还没把问题提出来,甚至连他本人还没把事情搞清楚时,就已经被传召了,说传就传。
“不过往往还没有问呢,因为那件事通常还没到要讯问的地步,可他已经被传召了,那么,从此他就再也不能不召自来了,至少在不是传召的时间来。如此一来,他只能记住传召的日期和时刻,如果不按照规定时间再来的话,无疑又会给撵走的。是的,有了申请人手里拿的传票和档案里记载的案件,虽然说不上是秘书最完备的武器,但应该还算是强有力的吧。当然这只是指这件事的主管秘书而言。
“但是,如果谁想在夜里出其不意闯进去见人家,当然也是很容易的。不过这样的事几乎没有人愿意干,因为这样做毫无意义。首先,这样做会大大得罪那位主管秘书。是的,我们做秘书的,在工作上绝不彼此猜忌,因为每个人的工作负担都太重了,不过在与申请人打交道这方面的权限,我们是绝对不容许被侵犯的。以前有许多人之所以失败,是因为认为与主管人士打交道没有进展,就打算通过与其他什么非主管人士接触。况且,这种企图所以必定失败,还因为即使一个非主管秘书,在深更半夜冷不防被扰醒了,也诚心诚意地帮助人家,但由于他不是主管秘书,干预起来效力极低,因为他当然缺少什么,以不属他主管范围的事情为例,他缺少的就是时间,连半点工夫也腾不出来,不然他是有办法的,因为关于法律,他毕竟知道很多。
“既然前途如此渺茫,那么谁还会一夜一夜地开非主管秘书的玩笑呢?实话实说,如果申请人除了办理日常事务,还想听从主管秘书的传讯和指示,那无疑将会非常忙的,‘非常忙’这句话的意义是就申请人来说的,当然,这句话与秘书的‘非常忙’的意义是大不相同的。”
K点头笑了笑,他自以为现在一切都完全明白了。不是因为这与他有关系,而是因为现在他确信不出几分钟就要睡熟了,这次没有做梦,也不被人打扰,他左边是主管秘书,右边是非主管秘书,自己夹在中间,面对一群十分忙的申请人,转眼就要沉入梦乡,这下子什么都可以撇开不管了。布吉尔沉着、自负的声音,分明是在尽力催布吉尔本人入睡,这种声音现在他倒听惯了,不会再来扰乱他了。
“净唠叨,净磨牙。你就是为我唠叨个没完的。”K想。
布吉尔两个指头径自捋着下唇,睁大眼睛,伸长脖子,有些像经过了一番紧张的长途跋涉,终于美景在即了。“那么,刚才提到过那种几乎千载难逢的机会在哪儿呢?就在主管权限的规章制度上。其实规章制度上并没有规定每件案子只能让一位秘书专门办理,在那么庞大的大机构里也不能那样规定。准确地说,即便一个人有着凌驾一切的权力,而其他许多人在其他方面也有权力,不过权力小些罢了。
“有谁能连芝麻般的小事都考虑周全呢,就算他再努力工作也不是做不到的。我刚才说的那个凌驾一切的权力,连这个说法或许说得过火了。因为在最小的权力中也包含着整个权力。在这上面起决定性作用的,正是办理案件的那份热情,而这份热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在很多方面,秘书之间都可能有各种各样的差别,可是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热情。如果需要他们办理一件他们有权过问的案件,就算只是最低的权限,都没一个人会克制自己的热情的。
“表面上,确实必须建立一套办理交涉的公式,这一来每个申请人就都有个专门秘书,他们也就各有自己主管的当事人。但是,这个甚至不需要是那案件的最高主管,在这方面起决定性作用的是这个机构和当时的特殊需要。那是一般情况。土地测量员,你可以想想看,因为这些或那些情况,尽管我已经跟你讲过要遇到些难关,一般来说,这些难关也讲得够多了。但是,一个申请人可能会在半夜里,意外地去见对该案握有相当权限的秘书。
“可能你从未想过有这个可能性吧?我是很愿意相信的呢。但心里也不用有这个念头,因为事实上,我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要想通过这无比严密的筛选,那么这个申请人应该多么精巧?你可能认为根本不会出这样的事情?你是对的,肯定不会出这种事。但是,谁敢打保票呢?没准哪天夜里就真的出了这种事。
“不用说,我没听说过谁曾碰到过这种事,说来那肯定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证据,我的熟人圈子可以说只有这里的几个,更何况一位秘书就算碰到了这种事情,也绝对不会承认,因为这毕竟是件私事,而且从某种意义上,严重地触犯了当官的廉耻心。尽管如此,以我的经验或许可以证明,我们经办的事是非常少见的,或者只能作为谣言存在,其他的都无法证实真的有这么回事,所以,实在不用害怕。就算真的出了这样的事情,人们肯定会想这不可能,自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无论怎样,遇到这种事就吓得躲在被窝里,连张望一下都不敢,那根本不正常。就算这种根本不可能的事,突然一下子成为事实,难道一切都结束了?肯定不是的。当然,如果申请人真的在房里,事情就不大好了,心都开始收紧了。即便人们说奇怪,‘你能扛多久?’但心里不会不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抗拒。
“你得纹丝不差地把情况想一下。我们从未见过的日盼夜盼、望眼欲穿的那个申请人,而且按照常理绝不会看到的,可是现在他就坐在那儿,只要他默默地坐在面前,我们就忍不住想去看透他可怜的一生,像对待自己的家人一样,而且还跟他一起受罪,为他种种无谓的要求操心。在寂静的夜里,他的诱惑力真是太大了。我们禁不住这个诱惑,实际上我们如今已经没资格去当官员了。在这样的处境下,变得必须照顾一下不行了。准确地说,我们是豁出去了,更确切地说,我们很愉快。
“说豁出去,是因为我们坐在这儿毫无办法,只能听候申请人提出请求,心里也明白,一旦提出请求,就必须要答应,即便这个请求会害得政府垮台也要答应,我们对这情况至少心里有数吧。在执行职务中,遇到这事是最倒霉的了。抛开其他的不谈,最主要的是因为在这问题上我们越了权,也好像是升了官,莫名其妙地升了官。因为以我们的职位,本来没资格答应申请人在这里的那类请求的。但是,由于接见了那个夜间来的申请人,可以说我们的职权大了,就此发誓要干我们职权以外的事。说真的,我们说到就要做到。
申请人就像绿林大盗拦路打劫,在半夜里逼我们作出牺牲,不然我们才不会这么做呢;说起来,现在遇到申请人还在那儿,鼓励、强迫、催促着我们,同时一切都还在半知不觉的情况下进行着,事情就是这样进行着。但是等到事情结束了,申请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只剩下我们自己,面对着滥用职权的罪名,一点儿办法都没有,那会怎样呢?这真不敢想象!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愉快的。这种愉快岂不就是自杀吗!当然,我们可以尽力向申请人隐瞒自己的真正身份。他本人哪会看出什么来呢?最终,按照他自己的看法,可能只是由于什么不相干的过度疲乏、失望之类的偶然原因,引起的粗心大意,竟然使他走错了房间,他糊里糊涂坐在那儿,他光顾得想着自己的心事,自己的错误,自己的疲劳。难道我们不能随他的便吗?不能。我们只能像个心情舒畅的人那样唠叨,把什么都对他解释一下。
“既然芝麻般小事都不能不谈,就一定要详细讲给他听,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出了这样的事情,这个机会又是多么特别罕见、无比重大,一定要讲明白,尽管这个申请人是在没办法的情况下凑巧碰到了这机会,这样的事别人是做不到,只有申请人才做得到,而如今,土地测量员,他反而可以随便摆布一切了,为了达到那个目的,他只要想办法提出请求就行了,因为对付早在等着满足他的请求呢,而且确实已经在等着他提出请求呢,所有这些事情都要讲清楚。可是直到我们连这点也做到了,那么,土地测量员,所有该做的事都做到了,我们就得听候下文了。”
K真的睡着了,都不知道眼前出什么事。最开始脑袋枕在床柱高头的左臂上,但睡着时滑了下来,脑袋就这样没着没落地吊着,眼看上面那条胳膊撑不住了,K忍不住用右手紧紧抵住被窝,再找个地方撑撑,刚好布吉尔的脚在被窝里跷起来,无意中被他一把抓住。布吉尔往下一看,脚被K抓住了,虽然讨厌,可还是由它去了。
这时,隔板上有人猛地插了几下。K被惊跳起来,看看墙壁。“土地测量员在吗?”只听得一声问。
“在。”布吉尔说着,把自己的脚从K的手里挣脱出来,突然像个小孩子似的顽皮放肆地躺平了。
“那就对他说该上这儿来了。”那声音接着说道。语调里没顾到布吉尔,也没顾到他K还在不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