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变形记 城堡 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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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城堡(33)

“是呀,”弗丽达喊道,这句话似乎是违背了她的本意脱口而出,K看到她的注意力已经被分散了,心里很高兴,但她说的并不是真心要说的话。“是呀,你把她看成是个爱孤独的人,把其中最无耻的一个说成是个爱孤独的人,这当然让人无法相信,可我知道你说的倒是真心话,不是在骗人。桥头客栈的老板娘有一次跟我谈起你,她说,‘虽然我受不了他,可是我又不能把他孤零零一个人撂在一边不管,就像一个人看到一个小孩还没学会走路就想跑远路,你就必须要阻止他不可。’

“这次你就听听她的劝告吧,至于那个姑娘,不管她是爱孤独的还是最无耻的,我不想再听人提起她了。”K微笑着说。

“可为什么你要说她是爱孤独的呢?这是你在她身上发现的还是从别人身上联想到的呢?”弗丽达固执地问道。

K认为她对这一点的关心倒是好迹象:“两者都不是,我是出于感激,才说她爱孤独,因为这样就使我可以随便不理睬她了,因为哪怕她只要跟我讲上一两句话,我就不想再到她们那儿去了。虽然这对我来说会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因为你知道,为了咱们两个人的前途,我是必须要到她们那儿去不可的。而且正由于这个原因,我不得不与另外那个姑娘讲话,我必须承认,我尊敬这个姑娘,因为她能干、谨慎,而且毫不自私,但是绝不能说她是引诱人。”K说。

“可是侍从们却与你的看法不同。”弗丽达说。

“在这一点还有其他许多问题上,我与他们都有不同的看法,难道你要根据那些侍从的趣味来推断我是否忠实的吗?”K说。

弗丽达一声不响,K压抑得把她手中的盘子拿过来放在地板上,挽着她的臂膀,在走廊的角落里慢慢地踱着步子。

“你不懂得什么叫忠实,”弗丽达终于说话了。他与她挨得这么近,使她有点处于守势的地位了,“你与这个姑娘究竟是什么关系,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一点,可是你到她们家去了,而且衣服上沾着她们厨房中的气味回来,这是事实,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不能忍受的屈辱。况且,你一句话都没说就奔出了学校,跟她们在一块儿待了半个晚上。等到我派人去找你的时候,你又让那两个姑娘否认你在那儿,特别是那位爱孤独的姑娘否认得最坚决。你还从另一条秘密通道溜出来,或许是为了保护这两个姑娘们的好名声吧。算了,我们别再说这些了。”

“对,我们不谈这个了,”K说,“谈谈别的事情吧,弗丽达。而且,对于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其实你也知道我为什么到她们那里去的原因。这对于我来说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但我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现在的情况已经够受的了,你不应该把它搞得使我更难应付。

“今天晚上我只是想到那儿去问一声,看看巴纳巴斯究竟回来了没有,因为他有重要的消息早该给我带来的。他还没有回来,但是他一定会马上回来的,她们这样向我保证,似乎也很有可能是这样。我不想让他回头到学校去找我,以免他出现在你面前,侮辱了你。但不幸的是,几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没有来。

“可是倒来了另外一个我厌恶的人,我不想被他监视着,所以才从隔壁花园里走出来,可我也不想躲着他,到了街上就正大光明地向他走去,而且当时手里还拿了一根很顺手的藤条。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所以,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而对于别的事情,还有很多可说。那两个助手怎么样了?提起他们的名字,就像你听到那家人的名字那样,就让我作呕。以你与他们的关系和我与那家人的关系比,我能理解你对巴纳巴斯一家人的反感,而且我也有同感。我只是为了自己的事务才跑去看他们的,有时我几乎是在虐待他们、压迫他们。

“可是你与这两个助手!你从来没有否认过他们是在折磨你,你也承认你是被他们迷住了。我并没有由于这件事跟你生气,我当时看得出有种力量正在发挥作用,这不是你所能战胜的,但当我看到你至少是在抵抗那种力量的时候,我很高兴。可是,就因为我离开了几个小时,相信了你的忠贞不渝,而且我承认,我也以为房子已经安全地锁上了,助手们也最终被撵走了,就不会有意外了。看来我还是低估他们了。

“就因为我离开了不过几个小时,你认真想想,这个年老体弱的杰里米亚,居然胆大妄为地爬上窗子。就因为这一点,弗丽达,我就要失去你,就要听你说‘没有结婚这回事’这种的话。难道不是应该由我来责怪别人的吗?但是我并不责怪谁,也不曾责怪过谁。”说到这里,K觉得似乎应该再稍稍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于是央求她去为他拿一些吃的东西来,因为从中午到现在,他还什么都没有吃过呢。

这点要求显然使弗丽达感到宽慰,她点了点头,便跑去拿吃的东西,K猜想厨房就在走廊不远的地方,但是她还是往左边走下了几步阶梯。不多久她就拿来一碟肉片和一瓶酒。显然,这是一些残酒余肴,吃剩的肉片是匆忙重新装在碟子里的,免得被人看出来。可是却忽略了香肠的皮,那瓶酒也只剩四分之一了。但K什么都没说,就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你刚才是在厨房里拿的吃的吗?”他问道。

“不是,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在那下边我有一间房间。”弗丽达说。

“你本可以带我一块儿到那儿去的,现在我想到你的房间里去,这样我吃的时候可以坐一会儿。”K说。

“我去给你拿一把椅子来。”弗丽达说着就动身要走。

“谢谢你,我不到你的房间里去,也不再需要什么椅子了。”K一边回答,一边把她拉了回来。

弗丽达大不情愿地让他的手抓住她的臂膀,低下了头,咬着嘴唇。“是的,他在那儿,”她说,“你还想要知道些什么吗?他现在正躺在我的床上,他在外面着了凉,现在正在打着哆嗦,他几乎什么东西都没吃。归根结底,这都是你的错,如果你不赶走这两个助手,不去追他们,可能我们现在正舒服地坐在学校里呢。就是你一个人破坏了我们的幸福。如果杰里米亚还跟着咱们当差,你以为他敢带我走吗?你完全不明白我们这儿的规矩。他要我,他折磨自己,他暗自想着我,但这都不过是一场儿戏,就像一只饿狗跳来跳去,却不敢跳到桌子上去。他与我之间的结果只能是这样。

“我本来就跟他很亲近,他是我童年的玩伴,那时我们一起在城堡山的斜坡上玩耍,那个童真的年代真是美好啊。你从来没问起过我的过去,而且只要杰里米亚还在当你的助手,他就有所约束,这一切就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我知道我的本分是你的未婚妻。可是当时你赶走了那两个助手,而且还为此感到很骄傲,就像你是为我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似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真的。

“就阿瑟来说,他比较脆弱,所以你的计划实现了,但这也只是暂时的。阿瑟没有杰里米亚那种不折不挠的热情,而且,那天晚上你打了他一拳,几乎快把他的整个身子都打垮了,这一拳对于我来说是幸福的。可是他到城堡去告状了,就算他能马上回来,也不会再继续留在这儿了。

“但杰里米亚留了下来。在还是你的助手的时候,他只要稍微看一下主人的脸色就觉得害怕,可是一旦他不再当这个差了,也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了。于是,他跑到我那儿去,把我带走了。你抛弃了我,我的老朋友来救助我,我无法拒绝他。但我并没有打开学校的大门,是他打破了窗子,把我抱了出来。我们一起跑到这儿来,旅馆老板向来是很尊敬他的,也没有谁比这个服务员更受顾客欢迎的了,所以,就在这里我们开始在一起乐。虽然他现在并没有跟我在一起生活,但我们住在一个房间里。”

“尽管这样,我并不后悔辞掉这两个助手。如果事实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你的忠实也只是取决于这两个助手是否当仆人,那么,事情就此结束,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与两头畜生一起过婚后生活是不会幸福的,因为只有鞭子才能管教他们。所以,我倒应该感激这家人家,因为他们在无意中却促成了咱们的分离。”K说。

接下来,两个人都沉默了,又开始并肩地来回踱着。虽然这一次不知道是谁先迈开步子的,不过弗丽达依然紧挨在他的身边,只是因为K没有再挽着她的臂膀,她似乎有点生气。

“如此一来,似乎什么事情都安排好啦,”K说,“我们可以互相说一声再见了,你可以到你的杰里米亚那儿去,自从我在花园里把他撵走以后,看来他肯定是着凉了,你也已经让他独自一个人待了这么久了。而我现在就要回到已经没有你在等我回来的学校里去,或许由于没有了你,那里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那我就得到他们愿意收留我的其他地方去。尽管如此,如果我还犹豫不决的话,那是因为我对你对我说的话有点怀疑,而且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我对杰里米亚的印象与你不同。他在做我助手的时候,就开始盯着你,我不相信他的职务能约束他不对你起坏念头。可是现在他认为他已经解除了和我的雇佣关系,情况也就不同了。

“请原谅我,我不得不作这样的解释:自从你不再是他主人的未婚妻之后,你在他的心目中就绝不再是过去那样让人着迷的美人儿了。你是他童年的朋友,我是在刚才简短的谈话中才知道的,可是在我看来,他根本就不懂得珍惜这份情感。我不懂在你的眼里,为什么他像是一个热情的人,相反,在我看来,他的心肠似乎特别冷酷。他从格拉特那里接受了一些关于我的指示,一些可能对我不利的指示,指示之一就是他必须破坏咱们的关系。于是,他就努力执行,竭诚效劳,我得承认,这种落井下石的事情在你们这个村子似乎是并不少见的。

“或许他用过很多种方法来完成他的使命,一种就是用他那淫邪的眼光来勾引你,另一种就是捏造事实来诽谤我对你不忠诚,在这方面他得到老板娘的支持。结果他的阴谋得逞了。同时,他也失去了他的职务,这是事实,也可能这时他已经不再需要这份差使了。因为他获得了劳动成果,把你从学校的窗口里抱了出来,这样他的任务就完成了,现在他效劳的热情已经消失,或许已经感到了厌倦,他宁愿与阿瑟交换一下位置,阿瑟现在实际上并不是在城堡告状,而是在接受表扬和新的任命,但是还必须有人注意事态接下来的发展。他不得不留下来照看你,对他来说,这实在也是一个负担。

“至于对你的爱情,可以说杰里米亚一丁点儿都没有,他曾经坦率地对我承认过这一点:作为克拉姆的情妇之一,他当然是尊敬你的,而溜到你的卧室去品尝做小克拉姆的滋味,他当然是感觉快活的,但也仅此而已,在他看来,你现在已经算不上什么了,他在这里给你找上一个职务,也不过是他的主要任务中的一个附属部分罢了。为了不使你感到不安,杰里米亚自己也留在这里,但这只不过是暂时的罢了,他一天没有得到城堡下一步的消息,他对你的这种冷冰冰的爱情就一天不会完全消失。”

“你竟这样诽谤杰里米亚!”弗丽达说着,握紧了两个小拳头。

“诽谤?”K说,“不,我不想诽谤他。可我或许真的是冤枉了他,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我所说的关于他的这一切,都不是露在表面大家都可以看得到的,有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可是诽谤呢?诽谤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与你对他的爱情作斗争,假如有这样的必要,假如诽谤是最好的手段,那我会毫不犹豫地诽谤他。而且不会有人因此责备我,他所处的位置与我相比,他占有很大的优势,我只能靠自己孤军奋战,所以,即使我稍稍诽谤他一下,也是可以理解的。这是一种比较最后一着,软弱无力的自卫手段。所以,把你的拳头放下来吧。”

K说着,把弗丽达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弗丽达想把手缩回来,可是脸上流露着笑容,显然她并不是真的想那样做。

K继续说:“但是我用不着去诽谤他,因为你并不爱他,你只是以为你在爱他,你应该感谢我把你从自己的错觉里拉了出来。你只要想一想,假如别人想把你从我的手里抢走,不能用暴力,只能用最周密的计划,也只有通过这两个助手才能办到。表面上看,他们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城堡派来的两个善良、幼稚、快乐、没有责任感的小伙子,而且还带来了一连串童年的回忆。所有这一切看起来都没有问题,这当然是好事,尤其是当我与这一切站在对立面的时候,我又总是为别人不容易理解的事情奔走着,这些都让你生气,所以你就把我扔到你所厌恶的那一伙人里面去了。

“因此,你对我也就厌恶起来了,尽管我毫无过错。整个事件是恶毒而又非常聪明地利用了咱们两个人关系中的缺点。人与人之间总是有隙可乘的,我们俩也是如此。我们俩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自从互相认识之后,我们各自的生活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是我们仍旧感觉不安,因为一切都太新奇了。我不仅仅是在说我自己,我没多大关系,实际上,从你的眼睛开始注视着我的那一刹那起,我的生活就大大地丰富了,一个人使自己习惯于富有并不太难。可是,且不说别的,单说你是我从克拉姆手里夺过来的,最初我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可是我还是慢慢地对它有了一点儿模糊的看法,可是你却走上了迷途,你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才好,就算我随时准备帮助你,可我不能总守在你的身边。当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又被你的梦想或者其他什么更明显的东西迷住了,比如说,老板娘……总之,有些时候,你抛开了我,渴望着一些无法形容的模糊的东西。可怜的孩子,在那样的时间里,任何一个勉强看得过去的男人,只要能闯进你的幻想,你就会迷上他,向假象屈服。

“可是,这终究不过是一时的幻想,昔日的回忆、往事,以及不知道哪一年的陈年旧账,曾经一起经历过的生活……这就是你现在的真实生活。这是一个错误,弗丽达,如果处理得恰当,那不过是在我们和解之前的一些不足挂齿的、微小的困难。请你清醒过来吧,振作起来吧。如果你还以为这两个助手是克拉姆派来的,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这根本就不是事实,他们是格拉特派来的。

“就算他们凭借这种幻象把你迷住了,使你在他们那些卑劣的花招和下流的行径中以为看出了克拉姆的影子,这就像一个人以为在粪堆里看见了自己失去的一块宝石一样,而事实上就算粪堆里有宝石,他也无法找到。同样,他们不过是与那些在马棚里的侍从一样的蠢货罢了,不过他们还没有那些侍从健康,吹上一点儿冷风就要闹病,就要躺在床上,但我必须说,他们倒是能像狡猾的侍从那样用鼻音哼哼唧唧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