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她?她是一个聪明的好姑娘,曾是克拉姆以前的情妇,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很值得尊敬的。而且,她一直在恳求我把她从你的手里救出来,我为什么不帮她呢?我这么做,也不损害你一根毫毛,你不是已经跟巴纳巴斯家那两个该死的妞儿在一起了吗?”杰里米亚说。
“我看得出现在你很害怕,你已经吓得晕头转向了,现在正竭力想用谎话蒙住我。弗丽达所要求的就是要摆脱你们这两个像猪一样的肮脏助手,因为你们变得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可是不幸,我没有来得及完全实现她的愿望,现在这就是我疏忽的结果。”K说。
“土地测量员先生,土地测量员先生!”街上有人在朝他的方向喊着。这是巴纳巴斯。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并且没有忘记给K鞠躬致敬。
“行了,什么事情?你已经在克拉姆面前提出了我的请求了吗?”K问道。
“我没做到,我尽了我所有的力量,可是仍旧没做到,我急了,整天站在那儿没人理睬,与办公的桌子挨得那么近,所以有一次一个职员干脆把我推开了,因为我站在那儿正挡着他的光线。这时刚好克拉姆抬起头来,我举手向他示意,而这样的行动是禁止的,这时只有我与那些侍从在那儿。尽管做了违禁的动作,但我还是幸运地看见克拉姆又回转来了,但是他并不是为了我才回来的,他只是在一本书上又匆匆地看一眼什么东西,就又马上走开了。最后,因为我还是站在那儿不动,侍从们几乎要用扫帚把我赶出大门了。这是所有经过的情形,我已经都告诉你了,这样你就不用再埋怨我没有出力啦。”巴纳巴斯说。
“一点儿成绩也没有做出来,巴纳巴斯,那么你对我这一片热心又有什么用呢?”K说。
“我做出成绩了!”巴纳巴斯回答说,“在我正要离开我的机关的时候(我称那个机关为我的机关),我看见一个老爷沿着一条路慢慢地向我这儿走过来,路上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这会儿时间确实已经很晚了。我决定在那儿等他。这是再留在那儿的最好借口,确实无论如何,我宁肯在那儿等着,不想再给你带来失望的消息。所以,我应该等下去,而且这位老爷就是艾朗格。你知道他吗?他是克拉姆的主要秘书之一。一位身体虚弱、身材矮小的老爷,走起路来有点儿跛。他马上就认出了我,他以记性好,熟记人出名,他只要眉头一皱,不论是谁,都能记起来,就算他从来没有见过,只是听到或是在文件上读到的人,他也经常能认出他是谁来,比如他根本就没有见过我,也依然马上把我认出来了。而他总是先问一声,似乎不很有把握,‘你是不是巴纳巴斯?’他问我。接着他说:‘你认识土地测量员,是吧?好巧啊,我正要上赫伦霍夫旅馆去。土地测量员应该到那儿去向我汇报。我住十五号房间。可是他必须马上去。我在那儿要处理的事情并不多,清早五点钟我就要动身回城堡的。告诉他,这事情非常重要,我得跟他当面谈一谈。’”
杰里米亚猛地撒腿就跑。巴纳巴斯由于情绪激动,一直没注意到他在场,直到现在才发觉,便问道:“杰里米亚要到哪儿去?”
“想抢在我前面去见艾朗格。”K说罢,便拔腿去追杰里米亚。他追上他,抓住他的臂膀说:“是不是突然想起了弗丽达?我也想她呢,咱们还是一块儿去吧。”
接见
在黑黝黝的赫伦霍夫旅馆前面站着一小群人,有两三个人拎着灯笼,所以,能辨认出一张张脸来。可是K只认出一个熟人,马车夫盖斯塔克。盖斯塔克向他问好并问他:“你还在村子里吗?”
“是的。我到这儿来是打算一直留下来的。”K回答说。
“这与我无关。”盖斯塔克说,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话,接着他就转过身子去跟别人说话了。
原来他们都是在等候艾朗格。现在艾朗格已经到了,不过他要先与摩麦斯商量以后,才能接见这些人。他们都在抱怨为什么不让他们在屋子里等,而只能站在外面的雪地里等候接见。天气并不是很冷,但是让他们在旅馆门前的黑地里,等上几个钟头,真的是不体谅人的表现。这肯定不是艾朗格的过错,他为人一向随和,他可能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如果知道了,肯定会很生气。这些是赫伦霍夫旅馆老板娘的过错,她只顾得讲究仪态,受不了一大帮人同时跑进赫伦霍夫旅馆去。她经常说:“如果是绝对必要的话,那么,就让他们一个一个地来吧。”所以她最初安排这些人就在走廊里等,后来在楼梯上,后来在大厅里,之后在酒吧间里,最后就干脆赶到大街上去等了。
可是就算是这样,她也还是不满足。她说,她受不了总是被他们这样“包围”在自己的房子周围。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要等在那儿。有一次一个官员这样对她说:“为的是要踩脏大门的台阶。”他显然是有点恼火了,可是在她听来,这句话说得非常高明,此后一直不厌其烦地引用着这句话。她竭力主张在赫伦霍夫旅馆对面造一所房子,人们可以在那儿等候,这一点等候在外面的人倒也都赞同。
她巴不得让这些接见和审查都到赫伦霍夫旅馆的外边去进行,可是官员们反对这样做,老板娘自然就不能违抗他们。可是在一些细小的事情上,凭着她那股不屈不挠的女性的胡搅蛮缠,她还是能行使一点儿小小的暴政的。因此,老板娘不得不容忍不间断的会见和审查在赫伦霍夫旅馆进行。
城堡里的老爷到乡下来办公事,总是行色匆匆,又是迫不得已才到村里来的,所以一到旅馆就一步也不想动了。他们实在无意必须要处理事情的时间之外,再延长他们逗留的时间,也绝不会只是为了使赫伦霍夫旅馆保持井然有序而将带来的文件搬到别处去,因为这样做会浪费时间。确实是这样,官员们宁肯在酒吧间或者在自己的房间里办公,可能的话,甚至在吃饭或者在晚上睡觉之前躺在床上办公,或者在早上由于过度疲倦而想继续再躺一会儿的时候也依然可以处理公务。但是如果在外面再造一间接待室,似乎是个完美的解决办法,可是这对老板娘来说,实在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人们对这一点不免有点好笑,因为如果有一间接待室必然会招来无数次的接见,如此一来,赫伦霍夫旅馆的门厅就永远不会有空的时候。
等待着的人群在低声谈着这些事情,借此打消时间。K觉得奇怪的是,虽然大家都表示不满,却没有一个人对艾朗格深夜传见当事人表示反对,反而对此表现出感激,因为这完全是出于艾朗格的好意和他的高度责任感才到村子里来,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只要随便派一个下级秘书来,而且这样可能更加符合规定,让秘书给他写一份汇报就好了。可是他却不愿意这样做,他要亲自观察、亲自听取一切信息,所以为此他就得牺牲晚上的时间,因为在城堡的办公时间表上已经没有时间让他到村里来了。
K不赞同这种说法,因为就算克拉姆也是白天到村子里来的,甚至还可以待上好几天,而艾朗格不过是一个秘书,在城堡里难道比克拉姆还更不可缺少吗?有一两个人听了他的这种说法,笑了起来,其他的人都保持沉默,后者占了上风,所以几乎没人回答K。只有一个人犹豫地回答说,克拉姆当然是少不了的重要人物,在城堡里和村子里都是这样。
这时候大门打开了,摩麦斯在两个提着灯的侍从中间出现。他传见了盖斯塔克和K两个人都报了到,可是在他们还没有走上去时,杰里米亚说了一句“我是这儿的服务员”就溜了进去,摩麦斯也微笑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作为招呼,就在门里不见了。“我得提防着杰里米亚,”K暗暗对自己说,虽然他也深知杰里米亚可能远没有那个现在正在城堡里与他作对的阿瑟危险。或许他还是让他们当助手的好,尽管他们使他生气,总比让他们毫无监督地到处逛荡,或者搞阴谋好,搞阴谋似乎是他们的专长呢。
K走过摩麦斯面前的时候,后者吃了一惊,好像直到现在才认识他似的。“啊,你是土地测量员吗?最开始那么不愿意接受审查的人,现在却又急着要接受审查了。当时如果让我审查,也就省事多了。是啊,要找一个恰当的时间听取申诉,真是不容易啊。”他说。
看到K听了这些话停下来不走了,摩麦斯又接着说道:“进去,进去吧!当时我需要听你的答复,可是现在我不需要了。”
摩麦斯说话的口气激怒了K,他回答说:“你们只想到自己,而我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仅仅由于某一个人的职务就接受什么审查,过去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
摩麦斯回答说:“那我们该想到谁呢?这儿还有谁呢?难道就是你自己吗?”
在大厅里,一个侍从向他们迎上来,带着他们走过那条路,穿过院子,然后走进一个入口,接着又穿过一条低低的稍微有点儿向下倾斜的走廊。上面的几层楼很明显是留给高级官员们住的,而那些秘书就住在这条走廊两旁的房间里,艾朗格也住在这里,尽管他是最高级的秘书之一。
侍从把手里的灯吹灭了,因为这里电灯照得一片通明。这里任何东西都是小模小样的,却布置得相当优雅,充分地利用了空间。走廊高得足够一个人直立着走路,两旁一扇扇门几乎可以互相碰触。墙壁没有砌到天花板高的高度,可能是为了保持空气流通的原因,因为在这条像地窖似的低矮的走廊两旁,那些狭小的房间根本不可能有窗子。那些墙壁的缺点是,走廊上人声嘈杂,室内必然同样嘈杂。似乎不少房间已经有人住下了,但多数房间里的人还没有睡,可以听到他们在说话以及各种动作的声音。
这些声音给人的感觉不是特别欢乐,因为那些说话的声音是压抑的,只能偶尔模模糊糊地听出一两个字来,好像也不是在说话,而只是有人在口授或者大声读着什么;而发出杯盘叮当声的房间听不见人说话,而捶打声使K想起了不知何时有人告诉过他,说有些官员为了调节一下连续不断的紧张的脑力劳动,偶尔自己也搞些木工、翻砂等等的活儿。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脸色憔悴、又瘦又高的老爷,穿着一件皮外套,且看得出来里面穿的是睡衣,坐在一扇房门前面。可能是由于他觉得在房间里太闷了,所以才坐到外面来,他在读着一张报纸,但读得并不十分仔细,经常放下报纸打哈欠,然后探出身子朝走廊望去,也许他在等待一个失约的人。他们走过他身边时,侍从对盖斯塔克说:“那是平士高尔。”盖斯塔克点点头说:“他好久没有下乡来啦。”“好久不来了。”侍从同意道。
终于,他们在一扇门前停下来了,这扇门与别的门没什么两样,可是侍从却告诉他们,在这扇门后面住着的就是艾朗格。侍从让K把他举到肩膀上,让他从隙缝里张望一下房间里的情景。
“他正躺着哩,穿着衣服躺在床上,可我还是觉得他是睡着了。到了村子里,他经常累成这副样子,因为生活习惯改变了。我们得等他醒过来。他醒了会打铃的。而且,以前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他一到这儿就睡觉,把他在村子里停留的时间都睡掉了,所以,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就必须要马上动身回城堡去了。当然,他是自愿到这儿来工作的。”侍从爬下来说道。
“那么,如果他就这么睡下去,也许还更好些,因为当他醒来后发现剩下的工作时间不多了,会因为打盹而生自己的气,就想把什么事情都急急忙忙地解决了事,如此一来的话,你就连说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了。”盖斯塔克说。
“你来这里是为了承包那座新造房子的装运工程的事情吗?”侍从问他。盖斯塔克点头以示默认,随后他把侍从拉到一边去跟他低声谈着什么,可是侍从并不没有认真在听他说话,他比盖斯塔克高出一头,所以,他越过他望着别处,并且慢条斯理地一本正经地抚弄着自己的头发。
分手
就在K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弗丽达出现在走廊的拐角处。她表现出根本不认识他的样子,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她手里此刻正捧着一摞空碟子。K于是对侍从说他一会儿就回来,可是无论你跟他说什么,他都毫不在意,而且你越跟他说,他好像就越是心不在焉。K也不管侍从是否听到自己说的话,就向弗丽达的方向跑去。
K跑到她身边,就一把搂住了她的肩膀,就像是要重新夺回了他的财产似的,之后又盯着她的眼睛问她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是K的热情似乎丝毫没能软化她那种冷冷的态度,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她把盘子里的碟子重新摆整齐,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呢?去别的姑娘那儿吧……你知道我说的是谁,看得出你还刚从她们那儿出来。”
看到弗丽达的强硬态度,K马上改变战术,绝不能这么唐突地给她解释,而且不应该从这最棘手、对自己最不利的问题入手。“我还以为你在酒吧间里呢。”K说。弗丽达惊讶地望着他,然后用她那只空着的手温柔地抚摸他的额角和脸颊,似乎她已经忘记了他的脸是什么样子,现在想要重新记起来似的,甚至在她的眼睛里透露出痛苦地回忆往事时的那种难测的神色。
“我已经重新被派到酒吧间去工作了,”最后她不紧不慢地说,而接下来的话,显示出她似乎在与K谈着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这里的工作可不是我干的,这种工作谁都可以做,谁会铺床叠被,看起来性子温顺,客人向她献殷勤她不介意,或许事实上她也喜欢这一套,那么她就适合当侍女。可是酒吧间的工作就完全不同了,我是直接被派回到酒吧间去的,虽然我并没有做出多大的成绩,可是,有人为我说了情。旅馆老板很高兴,既然有人为我说情,他给我恢复工作就容易了。
“事实上他们也是在逼着我接受这个职务,你只要稍微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就会明白酒吧间会让我想起什么。但是,最后我还是决定接受。现在我在这里帮忙只是临时性的。佩披恳求我们不要让她马上离开酒吧间,以免让她太难为情,既然她那样地在恳求我们,而且做的也非常卖力,所以我们给她二十四小时的延期。”
“这一切都进行得很不错,可是为了我,你曾一度离开了酒吧间,现在我们不久就要结婚了,你怎么能还回到酒吧间去呢?”K说。
“已经没有结婚这回事了。”弗丽达说。
“因为我对你不忠诚吗?”K问道。
弗丽达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看,弗丽达,”K说,“咱们已经多次谈起这种所谓不忠实了,而结果每次都是你不得不承认你的怀疑是不公正的。直到现在我没有任何改变,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与当初一样清白,而且一定永远都会是这样。因此,肯定是你变了心了,受了别人的撺掇或是听信了什么。无论怎样,你冤枉了我,你先听听我和那两个姑娘是怎样的吧。其中一个姑娘黑黑的,像块黑炭,我可能正同你一样讨厌她,我总是尽可能地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她倒也毫不在意,没有人比她更爱孤独了。我实在为自己这样不厌其烦地为自己辩护感到害臊,可是我被你逼得没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