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无论城堡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平心静气地听天由命,然而在这村子里,我们或许还能做一点儿事情,那就是博得你的好感,至少不让你讨厌我们,或者,更重要的就是用我们全部力量来保护你,让你与城堡的关系不至于中断,其实这也是在帮助我们自己。现在,要实现这个目的,最好的办法是什么?那就是在我们接近你的时候,消除你对我们的任何怀疑。由于在这里你是外乡人,难免满腹疑虑,何况,这里的每个人都瞧不起我们,你也肯定会受到舆论的影响,特别是通过你的未婚妻。所以在我们毛遂自荐的时候,就算完全出于无心,又怎么能不使我们与你的未婚妻处于对立的地位,这样也就难免会冒犯了你?
“而刚才说到的那两封信,在你收到之前我都看过,不过巴纳巴斯没有看,作为一个信使,他自己不能看信的,猛然看起来,好像已经失去了时效,没有多大意义了,可是就他们把你托付给村长这一点而言,那又是具有非同小可的重要意义的。那么,在这样一些情况下,我们该如何对待你呢?如果我们强调这些信件的重要性,人们就会怀疑我们夸大了看起来毫无价值的东西,而如果我们以自己是传递这些信件的工具而炫耀,人们会怀疑我们这样做是有目的的,而不仅仅是为了你。而且,我们这样做,也可能会使你小看这些信件的价值,而变得灰心失望,这又违背了我们的本意。但假如我们不强调这些信件的重要性,我们也同样会使自己遭到人们的怀疑,人们会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找这份麻烦来传送这种无关紧要的信件呢?为什么在我们的言行之间存在这样明显的矛盾呢?为什么我们要让收信人失望,而且还要让发信人也失望呢?因为他把信件交给我们,不是为了要我们向收信人解释这封信是无关紧要的。
“于是,采取折中的态度吧,既不强调它的重要性,也不贬低它的价值。也就是说,正确评估那些信件的价值,可是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们的价值在不断变化,它们引起的反应,也是一直在变化的,我们对这些信件的估价是一种偶然性的东西。再加上你的焦虑不安时,什么事情就都搞糊涂了,所以,你对我所说的任何事情都不必过于认真。就好像曾经发生过的这样一件事,有一次巴纳巴斯回家带来消息,说你对他的工作不满意,刚开始他感觉特别痛苦,我应该承认,这也损伤了他对自己职业的虚荣心,于是决定干脆辞掉这份工作,当时为了弥补这个错误,我确实愿意欺骗、说谎、出卖别人,什么都干。无论那是多么坏的事,只要有用处我都做。但是,就算当时我这样做了,也不仅是为我们自己,同样也是为了你,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奥尔珈跑去开了门,门外人手里提的灯笼的光线射到门槛里。那位深夜来访的客人与奥尔珈低声对话着,但是显然来客还不满意,想闯进屋来。奥尔珈发觉自己再也无法挡住他了,便喊阿玛丽亚,希望阿玛丽亚能用什么办法阻止这位不速之客闯进来,以免惊动老人们的安睡。阿玛丽亚果然立刻赶过去,推开了奥尔珈,走到大街上,随手把门关上了。奥尔珈做不到的事情,她很快就办妥了。
之后,K从奥尔珈那儿知道,那个不速之客就是来找他的。是他的一个助手受了弗丽达的吩咐来找他的。奥尔珈不想让助手看到K在这里。假如事后他愿意把这次到她们家来串门的事情告诉弗丽达,他可以这么做,但绝不能让这个助手发现这件事儿,K对奥尔珈的做法表示认同。可是奥尔珈还请他在这儿过夜,等巴纳巴斯回来,他拒绝了,就他本人来说,他本来是可以接受这个邀请的,因为夜已经很深了,而且事到如今,无论他是否愿意,他似乎已经与这家人连在一起了,这里有供他过夜的一榻之地,尽管有很多原因使他感到苦恼,可是考虑到这种共同的利益关系,这里毕竟是这个村子里最适合他住的地方。但他还是拒绝了,助手的来访使他不安起来,让他觉得不可理解的是,弗丽达既然完全知道他的想法,助手们也应该懂得惧怕他了,怎么会又这样搞在一起,以致她无所顾忌地派了一个助手来找他,而且只派一个,那么另一个助手可能还在陪伴着她呢。
于是,K问奥尔珈有没有鞭子,她没有鞭子,可是有一根很好的藤条,他拿了过来;然后他又问这所屋子是否还有别的出口?本来还有一个门,不过必须要翻过隔壁花园的墙头,才能走到街道上。K决定走这条路。
当奥尔珈领着他穿过院子的时候,K匆忙地劝她不用害怕,还告诉她说他一点儿也不责怪她讲给他听的那些小花招,并对她的做法表示理解。感谢奥尔珈推心置腹地把这段故事讲给他听,而且嘱咐她等巴纳巴斯一回家,就马上让他到学校去,哪怕是在夜里也得让他去。当然,巴纳巴斯带给他的那些信件并不是他唯一的希望,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事情可就真的对他不利了,当时他也绝不把那些信件看得无足轻重,他会重视它们,也不会忘记奥尔珈,因为在他看来,比那些信件本身更重要的是奥尔珈,是她的勇敢和持重,假如他必须在奥尔珈和阿玛丽亚之间进行选择的话,那他是用不着花多少时间考虑,就能作出抉择来的。在跳上隔壁花园的墙头时,他再一次诚挚地握了握奥尔珈的手。
杰里米亚
当K走到街上的时候,他在黑暗中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个助手还在离巴纳巴斯家门前不远的地方徘徊着,并不时他停下脚步,尽力想从拉下的百叶窗外往屋子里张望。K喊了他一声,他并没有流露出惊慌的神色,只是不再偷偷张望这所屋子,便走向K。
“你在张望什么?”K问道,同时在自己的腿上试试那根藤条是不是合用。
“是你。”助手走近了说。
“可你是谁?”K突然问道,因为这个人看起来并不像是他的助手。他看起来比助手老,也更疲惫些,脸上的皱纹也更多了,可是脸膛却比以前丰满,走路的姿态也与助手那样轻快的步子大不相同,给人的印象好像是他们的关节都通上了电流似的,走起来有一点儿跛,像弱不禁风的病人。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杰里米亚,你的老助手。”那人说道。
“我知道了,可是你的样子变得与之前大不相同了。”K一边说,一边又试探性地把那根藏在背后的藤条拿出来。
“这是因为我孤零零地剩下了一个人的原因,每当只留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失去了青春的活力。”杰里米亚说。
“那么阿瑟在哪儿?”K问。
“阿瑟吗?那个家伙?他不做这个差使了。你也知道你对我们又严厉又粗暴,他这么一个斯文的人受不了这种虐待。他回城堡告状去了。”杰里米亚回答说。
“那么,你呢?”K问道。
“我能在这里坚持下去,阿瑟也代我去告状呢。”杰里米亚说。
“你们有什么可以告状的呢?”K问。
“你真的不知道吗?我们做了什么呢?只不过跟你的未婚妻开了一点儿玩笑,嘻嘻哈哈地笑了几声,仅此而已。我们也是根据上面的指示才这么做的。格拉特派我们到你这儿来的时候……”
“格拉特?”K问道。
“是的,格拉特,那时候他正代理克拉姆管事。他派我们到你这儿来的时候说,你们马上要下去当土地测量员的助手了。我们回答说,可是我们一点儿也不懂得测量啊。他回答道这不是主要问题,如果需要的话,他会教你们的。主要的是要让他快活一些。根据我接到的报告,他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太认真了。他刚到村子里,就自以为有了不起的经验,实际上根本算不了什么。你们得让他明白这一点。”杰里米亚回答说。
“是吗?格拉特说得对吗?你们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没有呢?”K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在这么短短的几天里,是不容易做到的。我甚至还不是城堡的雇员,怎么会知道这种职业是多么苦的工作,给可怜的工人造成工作上更大的困难该是多么错误的事情,而且你做得那么放肆,简直幼稚可笑。你让我们在栏杆上挨冻,你没有一点儿怜悯之心,你几乎一拳把阿瑟打倒在草垫上,阿瑟是一个挨了一句粗话也会难过几天的人,你在雪地里追了我整整一个下午,累得我直到一个小时之前才刚刚恢复过来,而且我也不再是一个年轻的人了!”杰里米亚答道。
“亲爱的杰里米亚,你说得都很对,你应该抱怨格拉特,是他把你们派到我这儿来的,我没有请求他派你们来。而因为我并没有要你们来,所以我有权利重新把你们送回去,我也愿意像你们所说的那样和和气气地把你们打发走,并不想用暴力的手段,可是用别的手段你们又不肯走。而且,你们刚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像现在这样直率地跟我说清楚呢?”K说。
“很明显当时我公务在身。”杰里米亚说。
“那你现在没有公务在身了吗?”K问。
“是的,阿瑟已经向城堡提出申请,说我们辞职不干这个工作了,至少我们正在采取最后能摆脱这个工作的行动了。”杰里米亚说。
“可是你还来找我,好像你还做着这份工作似的。”K说。
杰里米亚回答说:“我来找你,只是为了不让弗丽达担心。你抛弃了她,去勾搭巴纳巴斯的姐姐,她非常伤心,她伤心的是你忘恩负义,并不完全是因为失去了你,而且她好久之前就知道即将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为这件事也已经折磨得够苦了。我跑到学校的窗口那儿,本来只想看看你有没有变得通情达理一些。可是你不在那儿。房间里只有弗丽达一个人坐在一张凳子上哭。所以,我走到她的身边,我们俩就达成了协议。谈妥了很多事情。我到赫伦霍夫旅馆去当一名侍者,至少在城堡决定我的工作之前是这样,弗丽达也要重新回到酒吧间去。这样对弗丽达来说比做你的妻子要好很多了。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珍视她为你作出的牺牲。可是这个善良的人还有一些犹豫不决,这样做也许冤屈了你,她想,也许你并没有跟巴纳巴斯家的姑娘在一起。尽管你究竟在什么地方,是显而易见的,但为了查个水落石出,我还是跑到这儿来了。因为经过这段时日的烦恼,且不说我自己,总该让弗丽达睡一个安心觉。所以,我就来了,而且不仅发现你在这儿,而且还看见你在支使着这两个姑娘。尤其是那个猫一样的黑姑娘,她在向你卖弄风情呢。不过,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可以理解。不过尽管如此,你不用转弯抹角地从隔壁花园那条路走出来,因为我也知道那条路。”
所以,K原本能预见到却没有去阻止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弗丽达已经离开了他。这可能还不是最后的结局,因为情况应该还不至于这么糟,弗丽达可以再次争取回来。任何一个陌生人都可以很容易地就影响到她,甚至对这两个认为弗丽达的处境与他们自己很相像的助手来说,都可以影响到她。既然他们已经向城堡打了报告,就促使她也要这么做,可是K只要自己一露面,提醒她过去曾对他说过的那些爱恋的话,她马上就会后悔,然后重新回到他身边来,尤其是,如果他能证明自己成功地拜访了那两个姑娘的话。
但是,就算这样反复思量,宽慰自己不要弗丽达担忧,不过他还是放心不下。就在几分钟之前,在与奥尔珈谈话时,他还对夸奖弗丽达是自己唯一的支持者。那么,看来她可不是最坚决的支持者,甚至不需要强有力的人物从中干预,就能把弗丽达从K的身边抢走,只要这个如此差劲的助手就够了,助手有时就像是个木偶似的,似乎根本不像是个活着的人。
杰里米亚已经走得快看不见了。K把他喊了回来。“杰里米亚,”他说,“我想跟你坦率地谈一谈,那么也请你坦率地回答我一个问题。现在咱们已经不再是主仆的关系了,这对你对我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那么,咱们也没有必要互相欺骗。现在你可以看到我手里拿着一根藤条,这是为了对付你的,起码证明我并不是由于怕你才走后门,而是想给你一个措手不及,在你的肩膀上抽上几下。可是你不用生气,这一切已经全都过去了。如果官方没有把你强加给我做我的仆人,而只是把你以熟人的名义介绍给我,那么我们完全可以相处得很好,尽管你那副模样有时会使我感到不舒服。那么,现在我们还来得及补救所损失的一切。”
助手边打着哈欠,疲倦地闭着眼睛说:“你是这样想的吗?我可以更详细地跟你解释这件事,但可是我现在没有时间,我要尽快赶到弗丽达那儿去,这可怜的孩子正在等着我,她还没有开始工作,在我再三请求之下,旅馆老板同意让她再休息几个钟头。而她本人倒是想马上投入工作,或许这样能帮助她忘记过去。我们想至少在这短短几小时内可以待在一起。对于你的建议,我是认同的,我当然也没有理由要欺骗你,可我同样也没有理由要把我的任何事情告诉你,换言之,我的情况与你不同。只要我还跟你保持着主仆关系,你在我的眼里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这不是因为你的品德高尚,而是因为我的职责需要这样,我应该做你要求我做的任何事情。然而现在你对我已经是无足轻重了,就算你把这根藤条抽断了,也奈何不了我,这只能让我想起觉得我曾经有过多么粗暴的一个主人,而不会让我因此对你产生好感。”
“你竟这样跟我讲话,似乎已经可以肯定,你之后再也不用怕我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从所有的迹象来看,你还不能就此摆脱我,事情不会解决得这样快……”K说。
“有时甚至比这还要快呢。”杰里米亚插嘴说。
“有时可能是这样,”K说,“但是这一次却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事实是这样,至少你和我都拿不出任何真凭实据来。看来事情刚刚开头,我还没有运用我的力量来处理这件事,不过我会处理的。如果事情结果对你不利,你就会知道你确实没有得到你主人的欢心,那么,现在折断这根藤条也许终究只是多余。你拐走了弗丽达,就自以为了不起了,假如你对我已经不再有任何敬意,可是就凭我对你这个人的了解,只要我对弗丽达讲几句话,就足够揭穿你用来欺骗她的谎言……我完全有把握。因为只有谎言才能离间我与弗丽达。”
“你这些威胁吓不倒我,你根本不需要我做你的助手,你甚至害怕我这个助手,也正由于你害怕,你才打可怜的阿瑟的。”杰里米亚回答道。
“也许是吧,但是否因此打得不够痛呢?用这种方法来表示我怕你,也许我还能用好多次呢。一旦我发现你不高兴做助手的工作,尽管我怕你,把你留下来,就能再一次给我最大的满足。而且,下次我要尽可能留你一个人来,没有跟阿瑟一起来,那么,我就能对你表示更多的关心。”K说。
“你是不是认为,我对这一切还会有那么一丁点儿畏惧呢?”杰里米亚问道。
“我确实这样想,你有点儿害怕,这是肯定的,如果你是聪明的话,你还会觉得非常害怕。假使不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回到弗丽达那儿去?告诉我,你到底爱她吗?”K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