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没有毕业,家庭的贫困中断了就学必备的最低限度经费,郑子瑜只得彷徨于漳州、厦门街头,衣食无着,风餐露宿,仿佛是一个流浪儿,不知人生归宿在何处。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上辈的人生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他特别关心各种报纸的广告,希冀从中得到一次求学的机会。某日,偶然之中看见厦门《江声日报》上刊登一则集美学校特别师范班招生广告,规定可以以同等学力参加入学考试,录取后免费供给膳宿,但须兼任学校工作,一年毕业,可由学校介绍去乡村小学任教。此等好事从天降,使郑子瑜绝处逢生。他向父亲要了两块钱,使匆匆到集美学校应试。因为郑子瑜的学业一直优秀,名冠全校,所以,很顺利地便进入了集美学校特别师范班。
集美俗名“尽尾”,即中国的陆地尽处,亦名“浔尾”,即浔江之尾。明代末年,集美进士陈文瑞以“尽尾”、“浔尾”不雅,改称“集美”,寓集天下众美之大成的意思,但这个雅称一直未能通行于世。直到1913年陈嘉庚兴学,创设“集美学村”才使这一雅号流行于世。
1894年,陈嘉庚为解决家乡儿童失学严重的情况,出资两千元在集美村兴办惕斋学塾;1912年又从南洋携巨款回乡,以个人力量创办各类学校。闽海之滨,弦歌不绝,铸造人才,兴办文教,陈嘉庚之功德载入史册。郑子瑜在集美特别师范班就学一年,对他来说,找到了一个人生暂时的驿站,集美村中的延平故垒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明末清初,郑成功以金门、厦门为抗清复明、收得台湾的基地,他的部将刘国轩在此筑造营寨、操练水兵,人称“国姓寨”,也称“集美寨”。其寨气势宏伟,置身其境,使人感到中华民族凛然正气的伟大。近代诗人李禧曾有“五马朝江天马雄,山前立马气如虹”之句赞誉它。贫困之中的郑子瑜置身其地,总觉得这是一种人格上的锤铸和气质上的熏陶。尤其是处于“九一八”事变之后的局势之中,这种环境倍增了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自尊心。
转瞬间,一年便过去了。原来是由学校介绍教职,因为十九路军在福建成立了人民政府与南京政府抗衡,南京政府经常派飞机来福建上空轰炸,时局紧张,各地学校暂时停办,主事人也作鸟兽散。郑子瑜的教员梦也随着局势的恶化而化成泡影。
他在无奈中拖着病体回到漳州。无处寄寓残躯,为避敌机他只得暂时寓于某友的“××书室”之中。“××书室”在圆山之麓,是芗城水仙花的主要产地,据《龙溪县志》载,圆山“在县西南二十一都,其山高大雄秀”,传说中漳州康姓某人曾炼丹其山,今仍存遗迹。这一段日子是刻骨铭心的。郑子瑜不仅仅是饥火肠烧,还要躲避敌机的侵扰。好在村落附近有片大竹林,这成为天然的避难所。于是,漳州居民便清晨荷甑背缶,扶老携幼来到这里。对嗜学如命的郑子瑜来说,他不愿意虚度这段逃难生涯,他总是带上书本,不管弹烟四起,敌机肆虐,他毅然不动地在竹林中攻读。这正是特定时间的一幅绝妙的学子攻读图。然而,饥饿的侵袭却令人四肢无力。为了延续生命,能将来有朝一日替国家人类社会尽一份职责,出于求生的本能,他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子,去蔗园大啮特啮,一吃便是几十根。1984年郑子瑜曾在《散文二题》中心酸地回顾这一“触犯那在法律上认为是违法”的举动,在幽默中带点苦涩地说:“我的早年蛀朽皲裂的牙齿,无力镶补,致齿端崎岖尖锐,实在是最适宜于啮甘蔗之用的,说起来,实在不得不感谢那‘贫穷’之所赐了!”所谓饥不择食在郑子瑜是深有体会的。有一次避难归来,他无意闯入一间比较熟的屋子,掀起铁锅盖子,见有冷饭剩着,便将手伸进锅底,一大把一大把拼命地吃,一直吃饱了才走。这是他青年生涯中难得的一次意外物质享受。
为了防止敌机夜袭,漳州夜间实行灯火管制。这对于无钱买油点灯的郑子瑜来说,原本可以“凿壁借光”,现在灯火管制了,“凿壁”也无“光”可借。漫长的晚上本是读书的好时候,这可怎么办呢?经人启发,他寻找到一种漳州螺子,萤火虫是靠这类螺子为主食的。只要螺子蠕动,萤火虫便靠近它,螺子便怔住了,让螺孔朝天,萤火虫便钻入螺孔去吃螺肉。由此,郑子瑜以此法能捉到大把萤火虫来,用玻璃瓶装起来,放在桌子上,以此借光写诗作文。这种“自制灯火”伴随他度过了漫漫长夜。这种现代社会的“囊萤夜读”,让人心酸,催人泪下。
令人痛心的是,“××书室”租给别人去作麻将游艺室,实质上变成了赌窟。这对于失眠加剧、整日精神恍惚的郑子瑜来说,意味着失去了一个简陋清净的读书场所。为了治疗失眠症,郑子瑜某日从散赌后的地上捡起几枚铜板,凭着自己一点无师自通的中医知识,开了一贴含有茯苓、酸枣仁、甘草三味中药的方子,央求“××书室”主人去买药,并嘱他混研成细末,以便用开水送服。当主人将中药取来后,郑子瑜取一小撮送入口中,顿觉得舌端好像无数蚂蚁在嘴中边咬边爬,知药味不对,连忙将它吐出,可还是有少数药顺口水流入胃中。于是,紧跟着是全身发热,胃如刀绞,疼痛得如万箭钻心,在地上连滚带爬,嘴唇干裂,连涎液也顿时干枯了。幸好地上尚有未拾尽的铜板,他赶忙拾起,跑到隔壁豆腐店去买几块豆腐吃,但豆腐下肚,仍然肠胃中似烈火干柴,疼痛更甚。他又去附近中药店买甘草吃,仍未解决。郑子瑜只得去找启发他“囊萤夜读”的某人。此人是中医,他断定药中必有砒霜,幸好里面有甘草一味,可以解砒霜之毒。于是,某人又为郑子瑜泡了一大杯绿茶,绿茶可以解砒霜之毒,待喝了以后,肠胃口舌的剧痛才减轻。于是,郑子瑜可以肯定,正是“××书室”主人在买药时下的毒。可是,此人为什么对年幼家贫的郑子瑜下如此毒手呢?这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待病情稳定之后,郑子瑜终于想起,前些时候,室主人每次归来,总是神情恍惚,自称是加入一个组织,头目竟是某校校长。这个组织带有神秘的色彩,每次开会时,大家带着头罩,只露出眼、鼻、口,除头目外,大家互相不知你我。而室主人一次曾对郑子瑜说,头目托他劝你参加,被郑子瑜拒绝了。而室主人威胁说,你如拒绝,生命难以保全,这个组织不讲温情,不认朋友,只得依头目指示行事,由于郑子瑜的坚拒,竟致使这位所谓的“朋友”下毒手要结束他的生命。世道不古,人欲横流,社会黑暗,豺狼当道,这次以生命换来的人生经历和生活教训,更增加了郑子瑜对生命与社会的认识,当医生将病痛彻底治愈后,曾开玩笑地说:“你吃了砒霜不死,那你的身体将必受砒霜的强烈的倍补而延年益寿了!”
郑子瑜在这种环境中结识了黄典诚、叶国庆等一班“九流文友”,开始了文艺创作的生涯。
病愈后,为了稻粱谋,郑子瑜曾多方寻觅工作。身处穷乡僻壤,要找一个有固定薪水的小学教员位子来谋生是十分难得的。可是,漳州乡下有一种拿不到薪水的小学教员,仅由村户轮流供应膳食以解决糊口问题的位置,却时有机会。无奈之中,郑子瑜壮胆去晋谒龙溪县县长,县长又打发他找县教育局长。局长原是龙溪中学校长,念着师生之情委派郑子瑜去北郊一所短期学校任校长,讲定饭食由村户轮流供应,暂时没有薪水。郑子瑜走马上任,所谓短期小学,仅是一栋破庙,空无一物,课桌椅也是从村民处借来的。初小几个年级混合一班,采用复式教学。所谓校长,更是单身一人,一级学生听课,另一级须做练习,再一级则是自修,轮流翻炒,忙得不亦乐乎。除此之外,他又兼做工友,打钟扫地。忙倒还可以挺过来,吃饭却又成了大问题,原本有话在先,饭由村户轮流供应,其实比乞丐还难以求食。首先是每日轮流的秩序村户未必记得,因而三餐饭很少准时送来。更为难的是村户经常忘记供饭,教师又无法知道村户姓名,不好意思去讨饭,只得委屈自己肚子了。往往下午放学后吩咐学生去打听,挨到傍晚才见饭菜,只得三餐并作一顿,狼吞虎咽吃下去。加上乡村中蚊子肆虐,空气沉闷,简直令人发狂。不到9月,由于湿气(瘴气)的侵扰,郑子瑜全身糜烂,患了一场大病。身无分文的他,幸亏得到曾思汉同学寄来六块钱,父亲郑济川又赶来看顾,才救得一命。直到1984年郑子瑜由海外返乡探亲,听说那位教育局长吴校长仍然健在,这又勾起他对这一段生活的回忆。当同学们邀请他拜访吴校长时,郑说:“可是我怕,我怕再见到他,怕他再委任我去当那短期小学的校长。”[15]吃一堑、长一智。这种无薪水的教职因难以糊口是再也不能当了。于是郑子瑜又寻觅到一所学校的教员位子,薪水是有了,但是校长却不肯痛快兑现。每到假日校长要他陪打麻将,总是输的时候多,于是,一月的薪水大半又流入校长的腰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