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七七”事变以后,闽南的时局也日趋紧张。9月3日厦门初次遭到日本军舰的袭击,并配合飞机对市区进行滥炸,生灵涂炭,民众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面对混乱的局势,郑子瑜从厦门返回漳州以避难。但是漳州距厦门十分近,敌机不时空袭,在生命难以保全之际,只得再从漳州出逃,赴鼓浪屿避难。因为鼓浪屿在清末时已沦为公共租界,多国列强盘踞于这小岛,日本侵略者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厦门的居民纷纷涌到鼓浪屿,这个弹丸小岛大有人满为患之势,甚至难以寻觅到插足之处。难民成堆,啼饥号寒,汉奸横行,一片混乱。
郑子瑜流浪到鼓浪屿,只得栖身于一间地窖之中,沦为难民。作为一位爱国的热血青年,面对大好河山被外人蹂躏的局面,觉得异常悲愤。加上厦门的敌伪势力常常潜伏到鼓浪屿来,一切爱国的言行均会遭到残酷的报复。郑子瑜曾在鼓浪屿马寒冰家的附近与龙溪中学同学彭冲见过一面。其时,彭冲已是闽南进步力量的中坚分子。在无法生存的条件下,云集于鼓浪屿的许多难民只得逃亡南洋自谋生计。郑子瑜曾有一诗记述难鼓浪屿时的窘境: 余沦落鼓浪屿,蛰居窘下,数月于兹,饱尝溽气,恹恹沉病,昨夜骤闻狂飙,爽然有再生之感,虽危楼有塌倒之虞、亦所不计也,感而赋此: 穷居窖下欲迎凉,
绝似西牛望月光。
溽暑恹恹无计遣,
危楼将塌愿风狂。郑子瑜有一位同乡从家乡来到鼓浪屿,欲去北婆罗洲的山打根执教。在鼓浪屿候船赴香港中转。这位同乡是专攻音乐和美术的,为了糊口,却要去山打根教中学的中文。而他的古文根底比较薄弱,于是请郑子瑜每天为他讲解一二篇文章,以便抵山打根现贩现卖。由于郑子瑜在中学学习时阅读古文能力较强,壮胆为人师,当起了中学古文先生的先生了。但是,初出茅庐,郑子瑜对博大精深的中国典籍有时也碰到难题。某次,郑子瑜为他讲授《战国策·秦策》中《苏秦以连横说秦》篇,对“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秀而取得卿相之尊者乎”时,郑子瑜犯难了。对这一句感叹语,许多书本一直是含糊其辞,模棱两可,有两种解释: 一为金玉锦秀是苏秦拿出来奉献于秦惠王的,可苏秦为一穷士,哪来的金玉锦绣;秦惠王贵为至尊,什么东西也不缺,难道给了他金玉锦绣便可以取得卿相之位吗?二为金玉锦绣是人主赐与说士的,卿相之位当然也是人主封给说士的。可又说得太容易了,好像说士游说人主都会获得金玉锦绣和卿相之位的双重赠赐,而独苏秦不然,所以才有“安有……”的感叹。二说皆难以成立。于是,郑子瑜灵机一动,给某人解释说“金玉”是“金玉良言”的缩语,“锦绣”是“锦绣文章”的缩语,苏秦以为自己游说有功,“却”不能取卿相之尊,于是有“安有……”之叹。郑子瑜别开生面的解说是有道理的。从中可以看见他以后某些治学方法的特征,是在青年时代已显端倪。
同时,郑子瑜还应邀为临时的鼓浪屿女子国学专修班讲授今古文和韵文学。
女子国学专修班是漳州江陈诗创办的一所诣在为国难时期解决青少年就学问题的临时性学校。江陈诗原来是龙江中学的教师,为郑子瑜师辈,他以讲解精辟,发人深省而著称于漳州学界。郑子瑜在中学时,常常旁听他的讲课,觉得他的讲课将学术与传授知识结合得很妙,不乏味,而令学生趣味盎然,是一位深谙授课艺术的国学教师。沦落于鼓浪屿的郑子瑜,在身无分文之际,日日在死亡线上挣扎。江陈诗先生见此境,便邀这位昔日的学生去国学专修课讲授今文选、古文选和韵文学。这不但使郑子瑜可以以一技之长为难民兄妹们做点实事,也解决了吃饭问题。
这所学校是借用停办的天主教学校,学生的程度参差不齐,初中、高中的均有,战乱给青年带来了失学,各种程度的人挤在一室。高中毕业的学生不满意过于浅显的讲课,纷纷要求听郑子瑜讲授《诗经》。可见郑子瑜在学生中威信颇高。
郑子瑜十分尊敬江陈诗,他的尊师重道是他人格的组成部分。不因为现在与江陈诗同事了,便忘了昔日的师恩。在他看来,不管自己今日有多大的成就,饮水思源,还是得力于从前老师的教导。这一美德贯穿传主终身。整整近一年,江陈诗与郑氏同住一室,江老师的师德深深地感染了郑子瑜,成为他有生以来遇见的第一位肯牺牲自己以诚恳待人的人。经常有识与不识的人来宿舍找江陈诗,托他写信、办事、起草公文、改编剧本,江陈诗总是愉快应允。夜深人静,客人走了,面对大堆作文簿,他又批改起来,直到东方天明为止。在江陈诗看来,替人服务,与人谈话也是一种休息。这种古道热肠的传统,使郑子瑜觉得与江陈诗在一起便是一种生的乐趣,一种人生的意义。
江陈诗不因师长而自傲,经常与郑子瑜讨论文章,切磋艺术,以至激烈的辩论。当郑子瑜将上述《苏秦以连横说秦》中某个新解告诉他时,江陈诗为学生能纠正旧说,另立新意而高兴,甚至以一种得意忘形的语调告诉郑:“以你的博闻强记,以我的机智,触类旁通,任何难字难句,无有遇之不解者。”真是一位焕发青春气息的“江老夫子”。
江陈诗不但执著于事业,其爱国之情也十分浓烈。在日寇登岸鼓浪屿之后,他不愿作“顺民”的江陈诗应廖内中学之聘,挈眷南行,郑子瑜含泪在江干码头送行。曾有一诗记云: 戊寅岁熟,友人陈诗兄携春南渡。客中送客,愁上添愁,成二十八字: 共君屿上课书诗,
喜得新风胜子期;
今日忽弹桥柳泪,
鹭江江水惹离思。江陈诗到香港时,自船中寄来一短信,信末有“是夜凭栏远眺,但见香江灯火荧荧,有如离人之泪”,寥寥数语,爱国情愫,跃然纸上。多年来,江陈诗一直服务于南洋教育界,清贫自守,忠于职守,为华侨的教育事业作出贡献,赢得了广大华人的尊敬。1954年,郑子瑜曾写散文《记江老夫子》,缅怀这位在抗战中共事的忘年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