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花事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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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022丑奴儿02

小孩揣着笛子顺着南塘商舍悠长的路径寻找那抹雪色的身影,不多时便迷失在茂密的绿荫之间。他抓了抓有些发痒的脑袋想出一个法子,身手灵活的爬上一颗树,攀在树干上四处张望,于碧波荡漾、青烟如雾的廊桥处看到一抹雪白,他跳下树干,一溜烟的朝廊桥处奔去。

“笛……笛……”

一个古怪的发音在偌大的南塘商舍里回荡,直到一只蒙着脸的小猴子来到白衣胜雪的少年跟前才停止。

“给!”

五郎看着那双因为烧伤而结痂后伤痕累累的手捧着修长的竹笛送到自己心下微微一动,用高昌话问了一句。“你喜欢吗?”

小孩点了点头,眸子清澄。

“会吹吗?”

小孩伸出一指,或许是想表示自己仅会一首,五郎笑了一下,低声说道:“那就请阁下演奏一曲吧,区区在此谢过。”

他的笑容温和沉静,眸子幽深,看人的时候十分认真,给人一种备受重视之感,仿佛前一刻那个在别人怀里撒娇耍赖的人不是他。小孩的脸红了一下,心里却暗自腹诽,建安的人真奇怪,一会一张面孔,一会一个心情。

但他还是乖乖的吹奏了起来,笛声悠扬、起伏之间竟无凝滞,笛声里有哀伤亦有不可抑制的宏伟,天高地远,落日黄沙,高昌的一丝一物尽入眼底,反而有种涤荡人心的力量。

五郎的眸子一瞬间变得清亮,适才心底那一丝郁结荡然无存,看着小孩绢帛之下淡蓝眼眸,那抹清亮又无声的散于无形。

他不是听不懂三郎话中的深意,只是不知该如何回答罢了。

他真的想告诉三郎,无论你是何种模样,我都不会畏惧、不会嫌弃,可是他说不出口,因他知道三郎不会相信。

就如同五年前一样,自己脱离死亡威胁的第一时间,三郎不是温言以对、弹冠相庆,而是如同发配般将他远方。

红粉骷髅,枯骨生肉又如何?

白发赤目,形如鬼魅有如何?

口中一股股的苦涩,心里一阵阵的翻涌,他却始终问不出口,因为他知道三郎会如何答他,那答案,自己绝不会喜欢。

笛声里的忧伤渐渐散去,悠远的宏伟还在继续,眼前呈现的已经不再是高昌的广阔的天地,而是更加广阔无涯的景色。

五郎幽幽的叹了口气,一巴掌拍在了小孩肩上。“你这是吹笛子吗?响遏行云横碧落,清和冷月到帘栊。你这是要人命呀,小猴子。只会吹奏一首曲子,吹奏的却是天问,我服了。”

小孩不通汉语,眨巴了眨巴清澈的眼睛十分困惑的看着眼前这个笑容宛若明月的男子,有什么不妥吗?

五郎凑近他,尽管小孩一脸纠结的绢帛,但这不妨碍他欣赏小孩的可爱。他用不怎么熟悉的高昌语问道:“小孩,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小孩又一次鲶鱼似的眨了眨眼睛。“小……小米。”

简单的两个字,汉语。

五郎深深的看着他,谁说的小孩子天真无邪,懵懂无知,那他一定没有过童年,不知道有些小伙伴聪明异常,眼前这一个就是。

他悠然一笑,眉眼舒朗的说道:“你以为你胡诌一个小米大米的名字谁听到了都会相信吗?至少区区是不会相信的。”

三郎大约也是不信的吧,只是三郎宅心仁厚,做不到见死不救,就真的把这一小只看做了小米大米而已。

小孩嘟了嘟嘴,表示对五郎时不时就改换汉语的不满。五郎无奈的耸了耸肩,他也不想的,只是他高昌语的水平大概也就比这小孩的汉语水平略高那么一点点。

小孩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拿着竹笛摇晃了一下,放在唇边默默的吹着,细碎的阳光洒下将四周的水面打亮,两个人碎金和亮银之间临风而立,观花听曲。时光流转,岁月婉娩,那些曾被轻易辜负的秾艳时光仿佛重新回到指尖,温柔缱绻。

五郎斜着栏杆笑意温暖,这小孩竟是用心的在讨好他!

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不知道他的这一举动其实是为自己带来危险的。

高昌人擅乐器,满城可见箜篌琵琶。

曲意悠扬、缠绵秾艳可见一斑。

但是笛子却是建安人的最爱,高昌人爱者、擅者并不多。

何况,他吹奏的这一曲名叫天问。

“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出自汤谷,次于蒙氾。”

小孩不知道整个高昌能完整读出这几句的人没有几个,可是他花五郎却是知道的,一个能教授他吹奏笛子的地方,一个拥有熟知中原文化的人才的地方,一个能将未满十岁的小孩培养的这般精明的地方。

五郎默默的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似乎不需要太多的线索了。

“小米,高昌好玩吗?“他用高昌语问道,小孩的眼眸骤然亮了。五郎凑近他,重又换回了汉语,但他白皙的脸上却有春风拂柳的温柔。“区区从来没有去过高昌,只听说那里有着最广阔的天地,落日余晖下细沙被染成耀眼的绯玉,河水被镀成碧色的绸缎,美丽的女子带着五彩六色的面纱,抱着琵琶,摇曳着身姿穿过酒气熏染的乡村,在幽境的树林旁歌唱,是这样吗?”

小孩听不懂他说的话,但是小孩看得懂他向往的神情、飞扬的眼神,用力的点了点头,用着歌声般清脆的声音说着有些粗狂的高昌语。“高昌很美丽,有着世间最香甜的果子,最能干的匠人,最勇猛的勇士,阿爹说总有一天,高昌的勇士可以征服广阔的天地。”

五郎嘴角慢慢的勾起一抹笑,清冷的,如同浅草下蛰伏的蛇。他虽然也听不懂小孩在说什么,但是他看得见小孩眼底飞扬的杀意。

一个小孩而已,如此飞扬的血性,高昌果然已经成为天颐不可忽视的敌人。

“小孩,你知道吗?高昌就像一只长大的髭狗,散发着野性贪婪,但是天颐才是俯视众生的狮子。狮子看起来温和,但是他的嘴能吞下很多髭狗。”

小孩在他的目光下瑟缩了一下,五郎这才收回眼眸里清冷,温温一笑,至少此时此刻他还不想吓着这只小猴子,何况天颐和高昌之的争斗还没有简单到靠吓唬一个孩子就能解决的地步。

“小孩,我不想听了,你去玩好吗?”

他拍了拍小孩的肩膀轻声说道,小孩点了点头,握着竹笛三步一回头的走了,那般留恋倒像是雏鸟依赖雌鸟似的。

五郎看着小孩渐行渐远的身影敛去了眼中的笑意,这小孩的生命里大概没有能与他亲近的人,否则自己这般喜怒无常的表现何至于没有能吓倒他。

“三郎呀三郎,你可知自己救回来的何人?”

一声轻笑自备背后传来,隔着浅浅一溪,那人一身赭色袍衫临水而立温笑着。“一个病人罢了,何况无论他是谁,你都已经想好解决之道了不是吗?”

五郎摇了摇头,说道:“不是。”

秀色清照里三郎踩着溪中裸/露的青石踏水而来,他本就是丰姿俊逸的人这一刻更如月下谪仙,水中洛神。

“吾家小郎君睿智,当为兄长解忧。”

“区区不才,心儿小,难着许多愁。”

“……”三郎一手扣住廊桥的栏杆慢慢的走到五郎身边,风一吹,脚下沾染的水渍便越发明显。他一路走来,像是拖曳着一池溪水。“我怎样忍心让五郎心生忧愁?只是这小孩好歹为你吹奏过一曲,你忍心他终身困于异乡?”

五郎看着他,想象着溪水漫过此处的情形,必定是月流烟渚、沧波万顷的景象。他压住心底的浮动,轻咳了一声说道:“这事不应该问我,只有阿爹同意咱们带上这小孩,这事才算万无一失。”

三郎抬手想揉一揉他的发却碰触到银冠上冰冷的珠玉,只好转手落到了他肩上,轻轻的拍了拍。“放心,阿爹那厢不是问题。”

五郎很快明白他话中的含义,感情这府里都猜到了三郎救回来的是个麻烦。

他抬手扣住了压在自己肩上那是修长温热的手,似笑非笑的说道:“幸好你是区区兄长,否则区区要花费多少心思应对你呀。”

最讨厌的是,自己还不一定应付的过来。

谁叫阿爹不单将三郎生的睿智,还生的俊秀呢。

花家小郎君自认聪明灵敏,可是美人当前往往就醉了。

他拂掉三郎的手臂,转身欲走,却被三郎扣住了手腕,三郎笑意温和的说道:“逮过猴子了,该回去制药了吧,你自己要求学的,这便放弃了?”

“没有呀,区区的人生里没有放弃二字。”五郎理所当然的说道,面对三郎有所质疑的眼神,他轻抚着剧烈跳动的心口,悠然的说道:“但是区区更不想错过今日五柳坊的轻歌曼舞。古人言:上是酒后见春光,中是约后误佳期,下是相思如梦中。区区因雨错过春光,难道三郎忍心区区因你误佳期,以至于相思如梦中?”

他那双眼就如同在晴光里晃动的柳,一派明媚的盎然,哪有半分相思的忧伤?三郎轻轻一笑,瞬间提起了他的衣领,将那个急于脱身的少年扯到身前。“佳期如梦?那便回去做梦吧,不要钱,不比五柳坊那般的销金窟让人难以受用。”

“我不要!”

少年的尖叫响彻云霄。

“由得了你吗?”

三郎的轻蔑的回答幽幽回荡。

淡金碎银里最后一丝春色在渐渐浓烈的花香里消散而去,只是南塘商社的日子却还一如往昔的安谧、无风无浪,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