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花事嫣然
8209200000015

第15章 021丑奴儿01

连绵阴雨终于散尽,云破天晴处一缕金色的光线探出,慢慢的铺洒开来,建安城里林木阴翳、繁花似锦、浅草铺地,那些笼罩着建安的腥风血雨随着裴家的覆灭也渐渐归于平静,然这时已是春之暮,一年里最美好绮丽的时光在这一场春雨中尽数逝去了。

连雨不知春去处,一晴方觉夏已深。

在这暮春首夏的时节里花子淳制作完最后一味药抬眸望向珠帘外是,那道原本如青青修竹的身影却已经不见了。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鲜活好动的少年,不是因为景色的变迁而沉寂了心思,消减了游兴。

他拂去身上的散落的碎屑,走出药室,早已经肆意炫耀着绚烂的阳光扑面而来,点点碎金丝丝银线将一时沉寂于暗淡的视线打量,亮的有些刺眼。

他不由得扬起衣袖遮挡了下,天青色的蔽袖在光线下显出温暖的色泽,如同某人眼眸深处的涟漪。

“三郎。”

说曹操曹操便到。

花子淳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蔽袖放下视线里是一袭浅蓝色的儒服,束发、佩冠,笑意清浅温和的少年,花家五郎花颂兮。

“三郎。”

五郎又唤了一声,凑近他,含笑的眉眼更显温和。

这样近的距离下,花子淳无法不嗅到他身上草木般的清香,那身洁净的衣衫上还有无法遮掩的水泽,这人亦不知在草木间穿梭了多久,伸手摘掉他鬓角一跟枯枝,递到他眼前。“你是猴子吗,我的小郎君,在府中都能把自己能的一身狼狈?“

五郎摇了摇头,脸上温和的笑意还没散尽,朱唇粉面下显得风流可人。“我是去捉猴子了,可惜没捉到!”

“咱们府中有猴子吗?”花子淳皱了一下眉。

“当然有了,你随我来。”五郎伸手扯住花子淳的衣袖朝庭院深处走去,花子淳看着那只扣住自己手腕的手无声的叹了口气,那只手依旧是苍白的、纤细的,欺霜赛雪如同冷玉。

五年的时间,西域的水土风情养好了他的精神、调和了他的身躯,却唯独没有将这双手和暖。这也就意味着五年的时间都没有将那些沉寂的毒素褪尽,为此他心里生出几分失望。

“你看,这里面就有猴子。”

他们二人在庭院深处的一座假山处停下,五郎指了指假山的下一个洞穴,洞穴幽深,洞口狭小,大约仅能容得下一个八九岁少年。

“你怎么肯定里面就是猴子?”花子淳笑道,南塘商舍里草木虽然众多,但是珍奇异兽之类的却没有,当然家中无人对此感兴趣所以不曾豢养是导致这一结果做重要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其他的东西,比如说猫猫狗狗之类。”

“猫猫狗狗会拿走我的笛子吗?猫猫狗狗又不会吹笛!”

花子淳轻声一笑,问道:“你好像也不会。”

五郎摇了摇头,冷声说道:“我以前不会而已。”

也就是说现在是会的了?花子淳袖手而立问道:“哦,何时学会的?”

在他的记忆里,五郎不是一个擅长礼乐之人,当然听歌听曲这样事情他是乐于参加的,但是让他亲自上阵又是另外一回事。

“嘉图教我的。”五郎伸手折下身旁的一株柳,有一下没一下的抽动着假山,不甚悦耳的声音在庭院在回荡,使得来往的仆役们纷纷停住了脚步。

花子淳冲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去,他可不想花小郎君偶尔的抽风落入仆役眼中。

“好了,你这样子即便是猴子也不敢出来。”花子淳出声提醒,制止了少年丢人现眼的举动。“对了,嘉图是谁?”

“嘉图就是龟兹小王子的未婚妻了。”想起那个娇俏的小美人,五郎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哎,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花子淳看着他无奈的脸心底也涌现种种无奈,如此明显的鄙视,难怪龟兹小王子会火大到全国通缉他。“看来,你这些年还是学了些东西的。”

“那当然,我还吹埙呢,改天吹给你听。”五郎扔下手中的柳枝托着下巴默默的沉思。

花子淳眨了眨眼,心里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这埙又是跟谁学的?”

五郎想了一下,眯起了月牙儿似的眼眸,三分狡诈、三分轻狂的说道:“乌兰雅,龟兹小王子的另一个未婚妻。”

花子淳的肩忍不住抖了一下,抬手扣住了五郎的肩膀,将他不安分的身影拉近,四目相对,确定他的视线稳定在自己身上,方才十分认真的说道:“五郎,以后不要再去龟兹了。”

“为何?”

花子淳似笑非笑的说道:“你口中那位龟兹小王子已于数月前成为龟兹王了,为兄很怕你去了就没有办法再回来。”

“什么?!”五郎几乎是哀嚎了一声,皱着眉不满的说道:“龟兹的人眼瞎了,竟然让伊麻德做龟兹王?他一定会把全龟兹的少女都娶回王宫的!伊萨那个白痴为什么没有干掉他?!我可爱的嘉图,我可怜的乌兰雅,我可亲的麦娜……”

花子淳屈指敲在五郎的额头上,再五郎他这么我可爱的,可怜的,可亲的说下去,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将五郎揣进眼前这个洞穴中,送他与猴子为伴了。“我倒觉得花心多情的不只是龟兹王,还有你呢?”

“……”

沉默困于喧嚣,困于怔然,困于心虚。

“没有呀,区区不是花心多情,区区是同情那些女孩子。”

“哦,是吗?”花子淳淡笑不语,从袖带里取出一个小药瓶,打开药瓶将其放在洞口,辛辣刺激的味道慢慢散出来,五郎悄然退后了一下,不多时洞穴里传出连天的喷嚏声,一个消瘦的身影一骨碌的爬出洞穴,花子淳眼明手快的拉住那人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五郎,猴子是长这样的吗?”

五郎愣了一下,视线里那个分明是个小孩,但是他脸上包裹着层层绢布,只露处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和一张殷红的唇,口中发出一些鼓鼓囊囊很奇怪的声音。“小孩?高昌人?”

花子淳将那小孩放下,拍了拍孩子的肩膀,那小孩看见温热的眼眸却僵住了身体,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五郎皱了下眉,这小孩似乎很怕三郎。“你对他做了什么?”

花子淳对于他言语中的不信任略感伤心,眉眼一挑,说道:“我能对他做什么?不过是救了他的性命而已。”

“他是翠薇山上救下来的那小孩?”五郎吃惊的看着那孩子,低声问道:“那他的脸……是怎么回事?”

花子淳叹了口气说道:“烈火之下能保命已是奇迹,容貌不过皮囊罢了。”他口中虽然这样说,但是眼眸里却有一死遗憾,这个孩子毕竟是他恢复容貌后救治的第一个孩子,却不能还他一张正常面孔,让他免受世人嘲笑,规避人世冷暖。

“三郎?”

五郎轻柔如风的声音传来,花子淳“嗯”了一声,侧目看向少年,这是真的有一阵风平面吹来,将他扑了个满怀,属于少年的清冽干净的气息和着草木之香在心扉间酝酿。

“怎么了,我的小郎君?”他低声问道,眉眼清俊。

五郎环住他的腰,感觉到手中的温热,细细一笑,抬眸仰视着那张温文如玉的容颜,说道:“不管是青丝还是白发,不管是容颜清俊还是鹤发鸡皮,你都是我的三郎,是我眼中最好看的人。”

花子淳悠悠一笑,纤细的手指轻描过少年淡而薄的、长而远的眉,十分温存的说道:“五郎,近日我看到过一则故事,说是襄城有一个书生因骤雨耽搁在路上,误了行程,只好投宿在荒郊的一座破庙里,十分好运的遇到一个同样投宿于此的美人儿,那人纤腰细背,眉目清秀,十分的可人。书生一番纠缠,说尽好话方将将美人儿勾搭到手。此后美人问他可会爱我?书生自然说会;美人又问会爱吾多久?书生说余生无一日不爱汝;美人又问若我红颜老去是否更改?书生说不改。天亮时分,美人不见了,书生舍不得离开,一直等到天黑,美人出现,又是一番缠绵。如是数日,黯然销魂,不知今夕何夕。直到这天一个道士出现,将书生带出破庙,告诉他此处鬼气深重,要他早早离开,书生不信,将这几日的过往告诉了道士,道士一声冷笑,说道:那不是一枯骨罢了,因为埋葬在寺庙外,受一些佛法熏染成了精怪,不继续领悟佛法却做些精怪的勾当,因白日里阳气过剩不敢出现,所以夜里才敢踏入破庙。然后,道士领着书生来到那处枯骨葬身之地,果然如此。书生吓得魂去魄散就跑了,那还记得他曾说过此生不改?余生无一日不爱汝?”

一个秾艳精致的故事被他说的鬼气森然,纤细的手在少年的眼角逡巡了片刻才松开,温和而深沉的眸子里映着少年有些恍惚的眸子,他知少年在思考,却不知他在会得出怎样的结论。

片刻后,少年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冷声说道:“那道士真讨厌!人家人人鬼鬼,相亲相爱,他为何多管闲事拆散了一对恋人?”

花子淳无声的笑了,眉眼如画,三分春色三分夏明,三分温柔三分炙热,低声说道:“人鬼殊途,这世间太过痴缠的感情便如镜花水月,终究是要散去的。就算不为外力所阻,也难逃人心变化。你说那书生离开红粉骷髅是受人挑衅,焉知他心底不曾怀疑过枕边人?”

“是他自己在怀疑的话,为何会说出那么动听的情话?”少年不满的问道,清秀的眼角眉梢处沾染着些许冷意。

花子淳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答案他其实是有的,只是对着他无法出口而已。

我的小郎君呀,男人于意乱情迷之际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呢?

抚了抚他的鬓角,三郎叹了口气说道:“五郎,心口不一这件事你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呀。”

我靠!

少年咬了咬牙,抬脚给了他一下,花子淳弯腰按住小腿惨叫了一声,嘴角却掩饰不住的笑意泛滥,只是当少年渐渐走远的时候他嘴角的那抹笑夹杂了苦涩凝滞了些。

容颜易逝,情深易消。

那些盟过的誓言有几个曾实现?

那些许诺要相伴到永远的人,几个能执手到明天?

“小米,是你拿了五郎的笛子?”

他唤住想要悄悄溜走的小孩,用高昌语冷声问了一句,小孩在他清冷的目光里瑟缩了一下,想起了这人为他正骨是那双纤细冰冷如蛇,但沉稳如山的手,不由得腿软了一下,乖乖的将藏在身后的笛子奉送了。

他觉得这个人虽然外边看起来温和亲切,骨子里去接应该是那种极端冷漠的人,不想刚才那人,虽然看似轻薄了些但是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他看不懂建安人,于是想了一个简单的方法来区分,这个人想一头狡诈的狐狸,走掉的那人是一只活跃的猫。

狐狸虽然漂亮,到底危险了些,他以后要找人玩,还是找猫儿妥当些。

“小米,建安有句话叫不告而取,是为贼也。这样事情,我不想见到第二次,明白吗?”

小孩用力的点了点头,不敢睁眼看他,直到那支光滑玉润的竹笛递到他面前,他才满眼困惑的看过去。

三郎轻轻一笑,说道:“送去吧,莫让他等急了。”

小孩接过笛子,一溜烟的跑没影了,华子醇站在假山下无声的笑了下,果然是一只活泼的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