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城春色明媚的日子终于走到了尽头,虽依旧是仲春时节,当是繁华妖娆的时候却迎来了凄风冷雨,碎玉般冰冷的珠子跳跃着洒向人间,将一时的暖意涤荡,使料峭的寒意入骨,预示着一个新的多事之秋的到来。
因为这样的时节连一向繁华热闹的西市都冷清了几分,虽然板荡楼外的高柳红烛已经清媚不改的迎来送往,但是眼尖的人却发现以往常出入板荡楼的人少了那么些个。
那些人去了哪里?
建安城中无人问起这个问题,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些人的去处。
不远,就在阅览门外高高耸立的石柱上。
一把刀,一颗人头。
干净利落,了断余生。
有人无奈的感概,这场连绵阴雨不知要冲刷掉多少血色了。
此时的南塘商舍还处于远离世俗喧嚣的静谧中,踏雪阁外的合欢在数日阴云的洗礼下重用层层叠叠的落了一地,偶有侍从一路踏过,沾染的靴底鞋边满是殷香。
往日被重重竹帘阻隔的踏雪阁因为数日的阴雨连绵侍从们早已经将房间的帘幕卷起,以至于院中的花香草气透过和着雨幕阵阵袭来。
房间里三郎正卷着衣袖在研磨数种草药,五郎正托着下巴入神的研究一盘残棋,透过摇曳的合欢树可以清楚的看到二人各自占据着房间的一角。
“不行了,我头要炸了。”
房间里传出一声哀嚎,却是五郎身体一歪倒在了地板上,微凉的地板贴着脸颊驱散了脑海里些许躁动。
这时殷殷药香传来,即使是在各种药味迷茫的踏雪阁也没能逃过五郎的嗅觉搜索,他蹭的一下翻身坐起来,扶着额头瞪着对面漫步走来的人,冷声说道:“我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不需要再服药。”
说完站起身,转身欲走,却被三郎一把扣住肩头重新按回了地板上。
三郎将要递到他面前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你的伤不止是伤及筋骨。莫任性,吃了吧。”
会吃才怪!
五郎脸色越发的阴沉了,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有坚持。
片刻后,五郎疲倦的垂下了眼眸,伸出手来,有气无力的说道:“水!”
三郎轻笑了下,将一杯温热的水递到他手中。
乌五郎看了看杯中晃动的水纹,一饮而尽,丝毫不给自己品尝那股独特药味的机会,可即便如此,他身体依旧本能的抗拒。
胃里翻江倒海,酸涩奔腾。
他身体僵了片刻,暗暗的咒骂了一声,朝外厢奔去,只是腿刚踏出一步,身后便传来熟悉的气息,无边的罗网般将他牢牢的扼制住,温热的手掩住了他的口鼻,气息不通的瞬间,那颗药被卡在喉咙里活活的化成了一股粘滑的液体,然后慢慢的消散在腹腔里,这时禁锢他的手掌松开了。
五郎不要命般的奔向水壶,狂饮一番后一脸惨白、可怜兮兮看向三郎,心中十分郁结的说道:“世人都说你是一等一的神医,若是他们知道你用要如此手段才能让自己幼弟服下你的药该是何种反应?”
三郎也是无奈,深深的叹了口气。“非是我医术不行,不过是你的口舌太过娇惯了些,非得醇酒佳肴不能入口。”
“那你就不能做些没有苦味的药吗?”他抚了抚身上因为适才的挣扎而有些凌乱的衣袍,不满的说道。
三郎轻轻的笑了笑,眉眼疏朗,一派温和的无奈,他家小郎君难道不知道这世间有句话叫做良药苦口利于病么?
“你说的极是,下次的药决计不会这般苦。”
“真的?“他对此可是深表怀疑。
“自然。”三郎笑意不改。”好歹我被世人称为神医不是吗?”说起神医,他倒是想起一件事情,似乎在这个建安城还有另外一个有此称号的人物,自己在那人府邸被人掳了去,险些丧命翠薇山。“神医呀,上次弥雅让我去拜访欧阳莲渚我却未曾见到他,对了,你要东西后来如何了?”
他记得那些药材并不多见,即便是他踏遍西域各国也未必能全数送到三郎手中。
三郎轻轻一笑,说道:“我要的东西,他已经送到我手上,全数。”
他托着下巴发出一声古怪的长音。“哦~,这人还挺守信用的嘛。”
三郎点了点头,但笑不语。
欧阳莲渚是不是守信用的人他无意评论,但他与那人之间有太多的交易,而那些是他不愿五郎知晓的。
若非阿爹突然唤五郎归府,若非大哥自作主张让弥雅指使五郎拜访频湖医馆,五郎这一生注意到欧阳莲渚这个人。
想起欧阳莲渚,他便不由得要想起另外一个人。
“这几日建安局势紧张,你不要因为好奇就到处乱跑,乖乖的呆在府中,局势一有好转,咱们就启程,倒是你若不在,可莫怪我不等你。”
五郎扬眉浅笑,一副请君安心的表情。“放心,我一向乖巧!”
三郎忍不住喉咙间的干痒咳嗽出声,他真的知道“乖巧“一词的含义吗?
不过他确实因此放心不少,这时候的建安腥风血雨的,莫说五郎对建安全然不熟悉,不知道自己扔片瓦会不会砸死个把利害关系者,即便他熟悉他也不会这时候去凑热闹。
为何?
因为他不喜欢建安。
对建安成城一切都无甚好感。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多时一个立于门口敲响了房门,三郎道了声“进来”,伐檀的身影踱了进来。
“何事?”看见欲言又止的模样三郎皱了眉。
那厢五郎侧着头似笑非笑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有什么我不能听的,区区可以先行告辞。”
他都这般说了,若是真让走出去,岂非代表自己真的有所见不得人之事。三郎冲他摆了摆手,对伐檀说道:“说吧。”
“是。”伐檀心里也是微微叹息。”先皇归天,太子登基,晋王被擒,裴相下狱朝中局势已定。”
房中二人虽然都是眸色幽深,但反应却截然不同。
五郎倒抽了口气,这几件事由伐檀口中简单的蹦出,却不代表都是简单可以做的事情。这些事,哪一件放在日常足以惊天动地,可当他们同时出现的时候,他反而没有那么震惊了,唯一不惊异的倒是另外一件。“这么快?”
三郎听见这一句微微一笑,外面只怕已经炸开锅了,到了五郎这里他唯一感概的却是进程的快慢,该说这人迟钝,还是尖锐呢?“确实挺快的!裴相因何下狱?”
即便裴相支持的是晋王,要收拾他总需一段时日,这样的速度确实惊人了些。
“谋逆!”伐檀言道。
“你说什么?”这下不止五郎惊住了,就连三郎也一怔。
“谋逆之罪,太子……不,皇上钦定的,现在裴府众人被扣在北司禁军的地牢里。”伐檀将所得到的消息一一道出。
“北司禁军?”三郎的视线落在陷入沉思中的五郎身上,声音越发的清冷了些。“那可是裴相的家底,如今倒成了弑主的刀。北司禁军的都统如今是哪个?”
伐檀眸色一暗,三郎心里已经明白是哪个了。
“裴少卿吗?”
“是。”伐檀低声说道。
三郎面有嘲讽的摇了摇头,裴相呀裴相,你最大的失误便是错将一匹狼看做了一条狗,你以为区区庶子有幸成为你手中刀已是福气,却不知那人看重的从来只有你的咽喉。
一刀致命,见血封喉。
裴少卿,你端的也是狠心。
那边五郎听到“裴少卿”三字莫名的身体一僵,想起翠薇山上那抹重紫,当下他虽未曾看清那人长相,但是却牢牢的记住了那人如霜的戾气。
“难道是他?”
三郎听见他的喃喃自语,来到他身边,微热的手抚上他的肩头,眉眼不动的问道:“是谁?”
他脸脑子都不过的回道:“翠薇山上的那人也许是……裴少卿!”
说完,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也肯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测。十之八九吧,传闻裴家庶子于裴相心中无甚地位,且常受裴家主母裴夫人欺凌,是个性格冷酷,不善与人为伍之辈,建安城中少有人招惹的亡命之辈。
那样的戾气,该是没错的。
且弥雅曾说过那一日封山的乃是北司禁军。
三郎看着他微蹙的额头无声的笑了一下,那笑容三月春风下清浅的泓般涟漪动荡,波光闪烁。“正是,你差点死在他世界手上的感觉如何?”
他冷笑一声,回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古人诚不欺我。以后有裴氏族人出现之地,区区会记得避退三舍。”
“如此甚好。”三郎笑意不改,真的再好不过了。
黄泉碧落与天上人间虽是距离,但始终不够遥远。
真正的距离是你眼中看着他,心中却没有他。
这才叫做,遥远。
“只可惜,以后的建安大抵鲜少会有裴氏族人出现了。”
五郎一脸困惑的看过去,问道:“为何?”
三郎捻起一颗黑子,在指间转玩,棋子一点黑他指间一点白,在缭绕的篆字小香里竟也相得益彰。“裴相被下狱,罪名可是谋逆,从古至今你见过哪个被判谋逆者不是被株连九族的?”
“确实。”五郎点了点头,一丝疑问却也同时浮上心头。“这样的话裴少卿岂不是给自己掘了一座坟墓?”
“或许吧。”三郎将那颗棋子放入棋盘,原来困扰五郎很久的残局一时间活了起来,于绝境之中窥到一线生机。“但阿爹常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以他的心性大约不太容易丧命。”
是吗?
五郎心中不以为然。“以他这般行径也注定此生颠簸。”
天颐是个极其看重纲常伦理的地方,天地君亲师,孝道之上,如他这般弑父弑亲之人,即便活下来也难免要遭世人非议。
其实,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