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春花摇曳的季节,该是最美好沉静的时光。
然南塘商舍的踏雪阁却被重重帘幕阻隔,沉静的房间里篆字小香缭绕着,将满室的药味书香笼罩上一层雪气。
软榻之上少年岁陷入昏迷但眉眼之间却诸多不安,连带的身边守护的人却不由得皱起了眉。
“五郎?”
一道似陌生似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少年脊背僵硬了一下却没有动弹,四周一片黑暗,黑暗的仿佛他从不曾活过,因在这样的黑暗里他觉得异常的冰冷,四肢百骸都霜雪覆盖般,身体乃至灵魂都是麻木的。
“五郎?”
温热的手袭来,抚上他额头上微微战栗的手,两手重叠,冷与热交融,他瑟缩了一下,在无边的暗夜里似是寻到了一丝光明,渴望紧紧的抓住。
踏雪阁里花子淳看着抓住他手腕的少年无声的叹了口气,掌下之人满身大汗,即便是在这并不温暖的踏雪阁依旧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燥热,因为那样的热这人衣衫凌乱、鬓发散落如同瀑布般在身下、脸颊到处涂染着。
花子淳轻抚去少年脸颊涂染的湿发,发丝微凉但是肌肤如火,烫的他手指微微僵住,心里蓦然泛起一股狠戾,米可苑这厮拼命在自己面前发誓今天之内五郎定会清醒,原来是在骗他的吗?
少年在他掌下颤抖了一下,一双纤细的手变成铁钳,十分用力的紧抱着他的手臂,花子淳愣了一下没敢挣扎,只得伴着一室雪气冷香陪他共度梦境里的十方火海。
少年不知自己在那样暴躁的火焰中奔逃了多久,身后的火焰似乎没有变小的趋势,但是他却看到远处高高耸立的楼宇,那里晴檐缥瓦、飞花溅玉,似乎不是个容易被烧掉之地。
他拼命的奔跑,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直直的撞向高大的朱门,预想中的痛楚并没有传来,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如同鬼魅般生生穿了过去,朱门高大无所动摇无所损伤,沉稳的立于身后。
前方是延绵不绝的水榭,四周假山耸立,藤蔓紫罗缠绵着、簌簌落落的花儿迎着风飞舞,耳中雨声不息,如琳琅碎玉。
他似惶惶睡醒,又似陷入更深的梦境,梦的深处只他一个人立于晃动的珠帘内望着珠帘外的人,那人挺拔如竹的观之失神。
“三郎?”
他听见自己在呼唤,心中却知晓那人并非三郎。
他看见自己慢慢的走过去,披着一件樱色的大氅慢慢的走,珠帘响动,在火光里折射出莹白的光,他站在珠帘的一侧,隔着斑驳的光线看他。
“三郎?”
他继续呼唤,却始终不肯撩起珠帘,踏出内室,雨声越发的急了,簌簌的敲打着心扉,他心中着急,却也危机,畏惧他始终不肯回头。
“你唤三郎?”那人的声音轻飘飘的传来,转身,模糊的视线里他只能看到那人冷峻的下巴却看不清他的容颜。
他伸出手撩了一下珠帘,珠帘微动,他却蓦然将手往回收,但是那人更快的将他的手困住,冰冷的触觉瞬间渗入心底,他僵硬了一下,脸色刷白,因他知道那人不是三郎,瑟缩了一下冷声问道:“你是谁?”
珠帘晃动,他害怕的往后退去,斑驳的光线里那人已经越过珠帘,踏入内室。冷峻的容颜因为冷雨的敲打而苍白如鬼,亮眼的明光甲上到处是雨水冲刷不掉的血渍,地面因为那人的站立染满殷红。
他看着那血瑟缩着拼命往后退,而那人却牢牢的扼制住他,压低了声音哄骗小孩般柔声说道:“莫怕、莫怕。”
莫怕?才怪!
三郎紧咬着唇,直到唇上渗血,他好不容易聚集的勇气在看到那人手中的长刀时消散而去。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他听见自己的嘶吼,心里怕极也怒极,阿爹才说过遇事莫慌,他这就慌起来了,还是在梦里!
那个人双目悲伤的看着他,默默松开手退到了珠帘的另一边,五郎心里的畏惧减少不少,怔怔的看着珠帘外的那人,那人长身玉立,目若悬珠,虽有煞气却无戾气,身披明光甲、手持横刀,正一步步的往后退直至夜雨中而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
五郎心里泛起一股无由的伤痛,腿一软跌倒在地,珠帘外的铜镜在火光的映照下将珠帘里的人牢牢印刻于上,朝云近香髻,金钗点缀,樱色大氅下掩着雪色的裙裳和印着祥云图案的高缦,高缦顶端嵌着一刻圆润的珍珠,她容颜清秀脸色惨白,木然的看着铜镜,双目盈满泪水,成一片凄苦的汪洋。
女子?!
那凄苦转瞬成了震惊他双手揪着身前的大氅,胸中翻江倒海、血色上涌,一口殷红脱口而出,将面前的珠帘染成殷红。
“啊!”
一声尖叫他彻底从睡梦中惊醒,周身冰冷,汗津津的触觉搅合的身体越发难捱,他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坐在床榻上深深的喘息以此平复凌乱的思绪。
房间的烛火将熄未熄,摇曳着,如同鬼魅,他看着那盏烛火想起梦中的情形一股恼怒涌上心头,随手抓了床上的一样事物砸向那盏孤火,碎裂之声在房间里久久回荡,如一道暗夜惊雷,劈开了满天乌云,劈醒沉睡中的灵魂,少年拥被而坐挑着眉眼冷笑一声,殷红的唇因为轻挑而露出一粒尖利的虎牙,带着少有的阴狠。
“王八蛋,敢入区区的梦境!”
耽于黑暗的视线里有光线迎面扑来,带着让人沉醉的温暖安静。
“五郎?”
熟悉的声音传来,他抚开额前凌乱的发丝映入眼帘的是花子淳布满担忧的容颜。
花子淳立于门口处提着一一盏六角纱灯,朦胧的光线将他的手镀上一层雪色,背光处那指骨越发秀颀,指骨弯曲着,手不动、灯不动,就连六角纱灯上铃铛都不动。
五郎舒了口气,身体一软倒回了软榻上,耳边同时响起的是花子淳不安的呼喊声。
“五郎!”
六角纱灯温暖的光在眼前纷乱的晃动着,如同一朵四溢怒放的莲,花子淳似乎是扑过来的,衣衫晃动的厉害,覆盖着他额头的手也抖得厉害,他看着那人着急的眉眼嘿嘿的笑了。
花子淳见此舒了口气,低声问道:“梦到了些什么,你的尖叫声在外面都听得到。”
五郎舒展了下身体,平躺在软榻上,将额前散落的发丝一把拨到脑后,白皙的手臂压在凌乱的发上,蹙着眉回道:“我梦见自己变回了女子,被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抓住,我其实不怕他,但不知为何心里一直希望有人去救我。”
花子淳正为他斟茶的手抖了一下,唇角泛起一抹幽微的笑意,将茶递了过去,神色平静的说道:“你一贯如此,但凡有人为你撑腰,即便自己能做的事情也不去做。“
“有吗?”五郎眨了眨眼,窃以为自己不曾如此恶劣。
“没有吗?”花子淳将托着少年的颈项将杯中的茶渡进她口中,喉咙接触到水的时候,心也被那股清润漫过,他才知道自己竟然这样渴了。
一口气喝完了那杯茶,他再次被人放回软榻,平平稳稳的躺着,只是这次眼前多了一张清俊的容颜,低压下来,似笑非笑的说道:“如这般小事都要假他人之手,还敢说没有?”
五郎却是不满的说道:“我才归家数日,身体虚弱,尔等自当服侍。”
服侍?
花子淳无奈的摇了摇头,现在他确信西域数年米琼必定是将这小子百般娇惯的,否则何以养成他这样放肆的举止。“小郎君所言甚是,如此便在此好好修养吧,区区便退下了。”
然而纤细的手却突然伸来扯住了他的衣袖,花子淳一愣。
五郎趴在踏上可怜兮兮的看着他,温暖如萤火的纱灯映照精致细润的脸庞,将眉眼打亮,将容颜暗淡,眼部的线条被拉长,竟有光华内敛的气韵,却也因此多了几分男子少有羸弱。“不要奖赏便退下了,不觉得可惜吗?”
花子淳轻笑反手扣住少年的手腕,语气柔和说道:“请问小郎君有何赏赐?”
五郎眉眼清冷的瞪了他一眼,心里却是暖的,索性借着那人的力道翻身坐了起来,盘着腿托着下巴有一脸正色看着他。
“赏你去西域各国游历一番如何?”
“……”
花子淳真正的愣住了,片刻后嘴角无法抑制的泛起一抹温暖笑意,光影里眉眼格外清俊,肃肃如流光夜雪,少年沉默的看着他,然后一头栽进了被褥里。
这是哪里来的妖孽呀?
“五郎?”
听见花子淳的声音五郎的身体瑟缩了一下,偷偷的从被褥里瞄过来,却见那人正坐在软榻上,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挑着六角纱灯,身体微斜慢慢的凑过来,温暖的光镀在他身上将整个人柔化,他本就不是锋利之人,这下更是如同临水的谪仙人了。
“多谢。”
五郎只觉心中涟漪一圈圈的散播开来,他不知那些涟漪最终会达到何处,但他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
他知他希望这人愉悦,哪怕自己如何担心,如何畏惧也不想因此阻了他的道路。
彼之蜜糖,吾之砒霜。
他愿饮下蚀骨的砒霜,惟愿眼前人此生多一丝甜蜜愉悦,但终究有所不甘。
于是眼眸微暗,低声说道:“有条件的!”
“你说。”
那语气仿佛他无论他提出什么条件都会答应一般。
五郎偷偷的压住狂跳的心脏,低垂着眼眸说道:“我要同行!”
花子淳眨了一下眼,一手握拳掩住唇角的笑意。“自然,建安此地卧虎藏龙,以你的性格难免生出事端,你觉得我会放心留你一人在此?”
这是同意了?
五郎愣了愣,喜悦之情涌来来不及将他淹没便意识到那人话中的深意,他一把揪住花子淳的衣领,将人拉过来,四目相对,气息相缠。
“你这是在小看我?”
“有吗?”花子淳低眸看着晃动的六角纱灯。
“没有吗?”五郎冷笑。“你莫忘了,区区可是混迹过西域诸国的人。没有你和阿爹的日子里区区照旧生龙活虎,人家人爱、花见花开。”
“听说龟兹王子曾经下令通缉过你?”
“那是……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那张通缉令早就撤销了。”
“是吗?”
一盏六角纱灯,两个修长的身影,时间于无声中不知如何流逝而去,只是在那样的流逝中有人眼底的炙热越发浓烈,有人脸上的忧惧渐渐散去。
时光如水,心绪幽微。
天边的曙光降临的一刻,花子淳看着伏在自己腿上沉沉睡去的少年,修长的手指纠缠着他如水般微凉的发丝眸色深沉的把玩。
梦见自己变回女子吗?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发现自从五郎回来之后自己叹气已成习惯。
“我的小郎君,你莫不是忘了自己原本就是个女子吗?”
果然,不该让他回到建安的。
阿爹,明明此处是是非之地,明明此时是多事之秋,您有何必要他淌这一趟浑水?
天亮后,阳光普照。
南塘商舍的庭院里有诸多的合欢树,主人家对这些树木又是鲜少修剪的,一路上便少不得碰到些枝枝蔓蔓,花色漫染的小径上三郎先行一步扣住枝蔓推着五郎前行一步才松开,枝蔓上凝了些前夜的水渍,渐渐聚成水珠,枝蔓颤动纷扰中水珠和着绯色的花舞碧色的细叶纷纷落下,散了三郎满身,当二人小径出现在水榭时候,那厢悠长的阑干处已有有两道身影久住于此。
“四郎?”
花子淳看了一眼黑色袍衫同色丝绦迎风而立的少年后侧目看向另一人,眉眼一冷,神色多了几分不耐烦。
“米可苑?”
五郎听见这一句倏然从花子淳身后冒出头,皱着眉冷哼了一声,果然是那厮。
米可苑瞧见一身杏黄色衣衫如同软玉的少年悠然一笑。“五郎昨晚睡得好吗?”
五郎只觉的身体里燃起一团火,只不过这一次是怒火,他冷冷的瞪了米可苑一眼,迈步走向花四郎,在四郎身旁的栏杆处坐下,心中想着还是这处安全些。
四郎眉眼一沉,等着他,五郎对上他那目光扬唇一笑,三分恶毒,四郎顿觉牙痒。
三郎看着二人无奈的摇了摇头,侧目看向一旁呆愣中的米可苑,隐隐杀气在空气中霹雳作响,米可苑立刻举手投降。“别误会,我是被老爹提过来的。”
米琼?杀气散尽,花子淳默默的看向五郎,却见少年一脸惊讶扫视过来。
“米大叔?”
“嗯,他回来了,现在应该在阿爹那里。”
五郎如兔子般跳了起来,流星般越过层层叠叠的花曼消失在众人视线中,三郎叹了口气,四郎冷笑一声,米可苑在四郎冰冷的目光里一声不吭。
“你们两个鲜少聚在一起,今天这般有缘?”
三郎拂了一下衣袖端正的坐下,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他家四郎生性冷冽,行事果决,常常剑走偏锋且不留余地,是令花家众人头痛的人;米可苑,米琼独子,算是花家诸子女的青梅竹马,可惜为人狡诈,心思狠绝,尤擅偏门左道,与四郎虽有相似之处,却是互看不顺眼的对手。幼时,四郎不懂克制,米可苑在他手上没少折损,以至于后来,米可苑但凡找到机会便会在花家众人身上实施报复。
“自然是阿爹唤我于此等你。“四郎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水榭的阑干。“何时启程?”
三郎轻笑了一下,说道:“你要随行?”
四郎点了点头,他家老头子想让他离花弥雅远些,他所幸如他所愿。只是,有一点他颇为不解,目光落到一旁无所事事之人身上,冷声说道:“我只是没有想道阿爹和米琼竟会让这厮一道随行。”
米可苑苦笑了下。“多个人多份力量。”
心中却想着如果可以米可苑亦不想与君相伴而行。
“是吗?”四郎手下用力,“咔嚓”一声,什么东西呻/吟着似有断裂的迹象。
这次米可苑却真是哭笑不得了,他手一摊。“难道在四郎心中米可苑真的一无是处,你虽武功超群,但是西域之行必定由你力不能及之事。”
三郎托着下巴默不作声的看着两人斗法,心里盘旋着阿爹此举真正的用意,以他老人家的心性,大抵不会只有一个目的。
悠悠一笑,也罢,终归与他无碍。
此时,风无端拂起,水榭下涟漪层层溢来,水的清凉和殷香冲散了这一方动荡的火气,远处连绵不断的钟声传来,一声一声敲打着建安诸人的心扉,敲响南塘商舍诸子的警戒。
到最后一声钟停住,便是四郎那样冷漠的人也怔了一下,刚才若是没有数错的话,这样的钟声似乎代表着一件惊天之事。
“龙驭宾天?”
那厢米可苑幽幽一笑,深邃的眼眸里溢出一分恶毒。“正是!”
大约宫里的人也知道瞒不下去了,只是不知何时这建安会血流漂橹,他原想拭目以待,如今看来却未必能如愿。这样想着蓦然感到一股冷意,回头看去入眼的是三郎清冷如冰的眸子,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