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青海长云:一个高原铁道兵战士的青春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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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在那遥远的地方(1976)(2)

天峻县当时有五六千人,县城也就是几百人。全县方圆两万五千平方公里,与一千万人的南阳地区差不多。其中伸进甘肃境内的苏里乡、尕河乡因疏勒南山的隔阻,到县城来要经过紧靠甘肃的祁连县绕道省会西宁市,往返两千多公里,骑马要跑半个月。县城除当兵的以外,当地居民没有多少流动性。县城东西大街一眼望尽,没有树木遮挡,没有建筑物影响,一切都是那样的透明,那样的古朴,那样的原生态。县直机关和服务单位早上10点开门上班,下午4点打烊,工资比内地高百分之四十多,工作非常轻松。看见路南面两个藏民席地而坐,每人一瓶烧酒,旁若无人地嘴对瓶口边喝边笑,显得异常开心。商店前面的自行车,一律没有锁,在这地广人稀的不毛之地,没有人害怕被盗,不担心被贼人盯梢。街上有几个走动的人,也全是穿军装的。行走在县城大街上,满目的宁静,满眼的祥和,也有满地的荒凉。

到县城以后,生怕办事找不到地方,先找到在特务连电台班的本公社老乡姬振乾。他带路走一遭后才知道,在这个县城只要精神正常,一般不会迷路。老乡带我送了信寄了包裹,买了酱油、醋以后,已是该吃中午饭的时候,想请他去餐馆吃饭,问后才知道,由于生活习惯上的差异,县城唯一的饭馆很少有汉族兵进入。我们两个走到县委大院西边的那个小饭馆前,在门口一站就闻到一种刺鼻异味,立时就有点反胃的感觉,只好马上离开。

团后勤部在机关对面有个军人服务社,军人的日常生活用品在那里基本上都可以买到,那里又是我们进城军人集合乘车的地点。在战友那里吃过饭以后,天上飘起了雪花,我们没敢久停就到服务社门口等车。任务完成了,满心欢喜,风雪中也没有觉得太冷,坐在没有遮挡的汽车上返回时,穿着毛皮鞋的双脚还出了臭汗。

在哈尔盖学习时去过刚察县城,今天又到了天峻县城。上次是去看新鲜,这次是因公出差,总体感受差不多,印象也很一致,那就是很感恩上帝,他能让我们降生在富饶的中原大地,生长在四季分明的河南,虽然生活苦一点、差一些,总比风雪高原要好上不知多少倍。我们应该感谢上天,珍惜生活。这也可能是在那个没有多少旅游观光意识的年代没有美学意识的低级思维吧。

3.牛粪饼和黄金饼

部队在高寒地区施工生活,取暖是个大问题。从师到团、营及各连的帐篷内全靠火炉、火墙取暖,团里配给的原煤送到连队卸在伙房的煤池里,有计划地给各班分配。连队各班烧煤基本不限量,能把帐篷烧暖和就行,烧不热是你烧火水平太低。会烧炉子的战士往往能得到排长、班长的赏识。关角山下每年的烤火期在8个月以上,烤火期过后炉子仍然要烧水和烤烘在工地上被水打湿的衣服。一年四季离不开火炉。一个连队每月都要用一到两车煤,供应工作经常处于偏紧状态。炊事班把“改灶节煤”当做常年任务,常抓不懈。连领导经常号召大家厉行节约,要求在工地上捡些废弃的木板木头作补充。施工连队的战士们下班时有个很一致的姿势:一手执铁锹洋镐,一手抱几块废木料,如果按这个印象画一幅人物画,不题画名,我的战友们就可以确认为《关角隧道下班的战士》。哪个班没有废木料库存,说不准啥时候半夜火炉子灭了就会受冷、挨冻。

祁连山像一道天然屏障横亘在青海河湟谷地的北面。出天峻县城向北一百五十多公里的祁连山余脉处有一缓山名曰木里山,海拔四千八百米,常年白雪皑皑,狂风怒吼,这里却蕴藏着十几亿吨的优质原煤。连队用煤全部在这里的木里煤矿和相距不远的大风沟煤矿采购。木里煤矿虽然是露天开采,却因地域偏僻,环境恶劣,机械化程度低,往往难以保证连续作业。

从县城到木里煤矿要过青海湖区最大的河流——布哈河。几十米宽的河上没有桥,在上游十来公里处有个叫快尔玛的地方,那里滩阔水浅,有一个用圆木堆成的简易桥,枯水季节勉强通行,雨季水流量大时就要断行。去木里山的路,常年冻土,天天重车挤轧,大坑能卧牛,小坑能陷车。装备股一位老乡随车去一趟木里山,两天下来把腰颠得似断了几截一样,在床上躺了三天才能起床。解放牌车从县城去拉一趟煤,正常了来回要两整天,不顺利就得三天四天。在这一百五十多公里的路上,我们团先后有4名战士献出宝贵生命。可以说,我们炉子里燃烧的不仅仅是煤块,还有司机们的汗水、泪水,也有战士们的鲜血。

1975年10月份,大雪来得早,木里山冰天雪地,路上积雪盈尺,一时间路断车停,连队用煤告急。仅有的少量存煤首先要保吃饭,排下一律停止供煤。各班原来库存的废木料作为辅助燃料尚能维持,全靠它取暖,绝对杯水车薪。10月的关角山下,夜晚的气温已降到零下十摄氏度左右,战士们在洞内施工冻得浑身发抖,衣服被水打湿后回到班里无法烘烤,晚上睡觉被窝暖不热,一时间感冒发烧的不断增多。高原的感冒可不是闹着玩的,感冒引发肺炎致人死亡的事儿经常发生。而这时也有一些班里的炉子没有停,经了解是靠烧牛粪维持炉火不断。连长立即号召各班外出拾牛粪,而且要求每班除自己使用以外,每天还要给炊事班贡献一筐。我们炊事班一半的人力专职到草原上拾牛粪。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天峻草原干旱少雨,牧草仅有三四个月的艰难生长期,沙砾戈壁滩上长出青草的载畜量仅为内蒙古、新疆一些草原的一半。天峻草原还有一个突出特点是没有树木,乔木不能生存,灌木丛也不生长。草原上基本没有什么可用燃料。几千年来牛粪、羊粪是牧民们取暖做饭净碗喝奶茶延续生命不可或缺的重要资源,现在也成了铁道兵战士不能离开的稀缺物资。

牛粪这种便溺废物,平常不用时,看见嫌脏,屡见嫌多,真正派上大用场时倒成了稀罕东西。

在每个“藏包”的门外一般都有一个如中原地带麦秸垛一样、黄里泛黑的粪垛,那就是牛粪。在他们帐篷门口则有一个小堆,那是净奶油碗用的羊粪。藏族同胞每到一处,牛羊都围在一个相对稳定的地方,每天早上放牧后就把前一夜的牛粪收拾起来,堆在一起,或低温或风刮或日晒,只用一天,就干燥蒸发成了干干净净的待用燃料。草原上的牛羊全部食草,粪便没有大的异味。这时才想到忆苦思甜时有老农民说“旧社会贫下中农屙的屎都不臭”,说明咱们的前辈们每天吃细粮太少。藏族同胞一年四季用它取暖、做饭,不怕冻的藏獒晚上也要卧在牛粪堆旁取暖。藏民族大多数是游牧生存,背风向阳可以安居的地方一般都没有水,有水的地方不能扎帐篷过冬,生活用水往往要跑很远的地方人背牛驮。他们日常使用的奶茶碗,用凉水无法洗去油渍,每次用碗之前抓一把富含碱性的羊粪习惯性地在碗里顺手擦一圈,用嘴吹去浮灰,然后才倒入奶茶。在他们看来,这就非常干净,而我们一般人就难以下咽。习惯使然?说到底是无奈而为之。

我们生活中的一些东西往往是不用时嫌多,使用时嫌少。牛粪这东西就非常典型。平时到草原上散步,总觉得天峻草原上的牦牛不知道吃得多不多,拉得咋那么多!到了要捡牛粪时,就又难了。有的战士半天时间跑很远的地方还捡不了一筐。有的班实在捡不到牛粪就想歪门找藏族兄弟搞小交易,一两块钱就可以买回几大筐。不过这就有点“违纪”之嫌,如此行事必须悄悄进行。

部队刚进入高原,气压太低,面条、饺子煮不熟。为了把馒头蒸熟,往往延长揭锅时间。什么事儿都讲究个度,馒头在该揭锅时不揭锅,蒸时间过长,就会瘫软变形,结果仍然是欠火不熟,仍然是黏黏的、大大的、扁扁的,战士们俗称“牛粪饼”,雅称“黄金饼”,为此还惹了一些笑话。

有一次政治处领导陪同铁道兵宣传部一位副部长到连队调研,中午吃饭前连领导问通信员,午餐有什么主食?答曰:大米饭、牛粪饼。政治处领导了解兵部首长是山东人,吩咐:光吃牛粪饼不行,让炊事班再来一盆面条。兵部首长听到吃“牛粪饼”,不由心生厌恶,当即表示:来点面条就行了,牛粪饼你们能吃你们就吃吧!连领导这时才想到俗语错用,马上纠正:是黄金饼。众人笑了!

牛粪烧火,无烟无味,火焰不大,热量不低,很快成了战士们离不了的“黄金饼”。

部队首长高度重视连队燃料供应问题。师后勤部召开专门会议紧急部署,全师立即行动,迅速打通刚察县的热水煤矿、柴达木盆地内的锡铁山煤矿原煤供应渠道,煤荒的情况持续时间不长得到缓解。而战士们对牛粪的感情却没有就此了结,有时到草原上玩,还经常带些回来,烧个“稀奇”,延续个情结。

4.当上了给养员

1975年快要结束了,我们这批兵很多人都盼望日子过得快一点。接来新兵以后,我们就是老兵了,这种幼稚思维非常可笑,但也可以理解。我们家的农村有句俗话:人间所有东西都是新的好,只有新坟、新兵不好。家有新坟,丧事临门,肯定不好。而新兵的不好则是多少年部队遗留下来的等级陋习。“当兵早一年,骂你不敢还”,“去年当兵,敬你一生”。而偏偏1976年是春季征兵,新兵5月份才到连队,不少人为多当两个月的新兵而感叹,不过对我来说,这年的元旦、春节还是有不少好事。

最大的好事就是老给养员王新民同志退伍,连首长决定让我接任给养员。

连队已开始年终总结,炊事班着手“阳历年”改善生活的准备。一天上午,正在厨房切菜,通信员李国志通知:钟副指导员找你。钟传兴副指导员,1965年入伍,四川成都龙泉区人,他带兵严,工作要求标准高,6月份调到我们连,平时单独接触不多。他要说啥事儿,我心里没有底儿,于是丢下水裙,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连部,见钟副指导员面带微笑,坐在办公桌前等我,思想轻松了许多。他开口就说:

“小肖,司务长他们一直反映你表现不错,从哈尔盖学习回来后仍然不怕脏、不怕累,干得很出色。党支部研究决定王新民同志退伍,由你接替给养员工作。”

我的脸开始发热,心跳有点加快!

“给养员责任很大,任务很重,要好好向郭司务长学习,业务上要尽快熟悉,希望你不要辜负党支部和连领导的期望。”我不住地点头。“给养员是连队生活的管家,要坚持原则,精打细算,为连里管好每一分钱,每一粒粮食。把生活改善好,让同志们吃好吃饱,工地上干活才有劲儿,才能完成艰巨的施工任务……”

这是连首长第一次给我谈话,第一次听到领导对我的评价,我也是第一次向首长表决心:

“一定把工作干好,不辜负党支部和连首长对我的殷切期望……”

最后还信誓旦旦:

“如果干不好随时调换我、处分我!”

钟副指导员对我的表态应该是满意的,他拍着我的肩膀把我送出门:

“相信你能干好!”

离开连部,我没有回伙房切菜,心情很激动,需要到住室调整一下,以防因激情飞扬而把指头当香肠切下去!

第二天我搬出炊事班的集体宿舍,在司务室郭司务长床铺对面原给养员床板上铺上了我的行李。

我是幸运的,在哈尔盖受训的那一批人员中我是较早上任的一个。全营五百个新兵中我也是很让人羡慕的一个。这种幸运对我是个激励,是个压力,也是一个挑战!

我必须干好!

所谓给养员就是专门负责连队食品、被服等生活物资采购供应、保障的人员。而我们所处的环境和所执行的任务又给给养员提出了与一般野战部队以及在其他地方施工的铁道兵部队完全不同的任务要求。

青藏铁路建设由于特殊环境条件,余秋里副总理曾先后三次组织国家计委、铁道部及各商业物资供应部门进行专题研究、协调,最后确定建设物资按正常渠道优先保证,所需生活保障物资均由解放军总后勤部直接供应,不少物资通过国家商业部直接调拨调运。青藏铁路建设在国家经济比较困难时期享受很多特殊优待,主食供应粗细粮各占一半,而粗粮则全部是标准一级大米。面粉从陕西、河南调拨;大米由四川、湖南供给;军用罐头由南京军区后勤军工厂提供;海鲜、蔬菜、苹果从山东、河南调运。这些主要生活物资均由解放军总后勤部通过兰州军区直接下拨给铁10师后勤部,最后,由团后勤直接分配到各个连队。供应青藏线的物资季节性很强,在高原临时施工又不可能建太多的库房,全师一万多人的物资储备难度相当大。一些大宗物资如大米、面粉到站以后,往往很集中地整汽车直接送到连队。集中送面粉的时候可以堆满库房,过后又可能很长时间没有面粉供应。集中送过大米后最长时间一个多月领不到一袋米。不少时候或米多面少,有时候全是面粉,吃顿大米稀饭也困难。给养员的任务就是千方百计在接收集中配送的大米或面粉时,自己能多接收一车两车,搞点囤积,调整峰谷差,防止主食供应上的断档。同时要搞好与供应部门的关系,在关键时候团仓库的那些备荒、调剂的主副食能够給予照顾和倾斜,确保在米面供应方面不出现或少出现旱涝不均、比例严重失调的“粮荒”,让连队的南方兵、北方兵都能吃饱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