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美哈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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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我的记忆在哈密-张永江

一个地区、一座城市,甚至一个小小村庄,在风雨涤荡一切之后的空间里,都会留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味。这样的气味构成了它们的独立和个性,也同样构成了它们与众不同的命运。因为,就在被层层包裹着历史背景、时代痕迹、人物事件、民俗风情的心灵深处,往往已经蕴藏着一份惊异的与众不同的味道。

哈密,就是在释放中,让我体验到最深感受的一座城市。

我去过不少地方,可是以游记方式留下来的文字却很少,除非这个地方、这座城市以独特的方式,在某个细节、某个情节、某个角落,甚至是在某种久违的气息中,让我有一份渴望的心境、一种似乎能够产生泪水涟涟的那种留恋,激动的文字才会深入记忆……

在时隔多年,透过幔幕般的岁月,这一篇章算是我对于哈密的一份充满歉意、又略微缓慢的文字回报吧。

这是一座端正着姿态矗立于新疆东部、与中原内地保持来往、素有“门户”之称的小城市。它独立而孤单,坚韧而顽强地守护着被戈壁滩、沙漠和苍山重重挤压着的一片绿洲。

在这座不算很大却不单薄的小城市里,有气味不同的文化载体,阡陌相间的街衢,杂居不同的民族,古老而现代的楼群,还有来自全世界的不同品牌的汽车和摩托车。这样的场景很容易地陷我于一种汉代使臣持节而行、身临西域边地古国的切身感受。如果说,新疆有自己独特的气味,那么,新疆的味道就始于哈密。行走于这座城市间,历史遗留下来的繁体字,在浓浓淡淡刻画不同的痕迹中,使我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亲切和熟悉,有了一份须得还愿偿债的心结。也许,正是服从于潜伏在血液里的民族遗传基因,我隐隐地觉得,就是在这一座古老而年轻的小城中,就是在一条铺着青石的小道上,它凹凸不平的间隙上,肯定留下过我曾经的脚印。因为,重新走过的瞬息间,就是这一条幽幽的小巷,我听到有人在轻声地呼唤着,突然间,小路以亲人的亲近帮助着我、牵引着我,甚至是引导着我,沿着那条归乡的小路、那片熟悉的炊烟,寻找到了曾经亲密无间的牧羊地和儿时嬉戏的伙伴。

我嗅到这座城市的气味,这是记忆被唤醒的源头。生命的水流在提起的闸门间狂奔而来,激动、跌宕、深情而且热烈。秦汉时代,手持节杖的汉使队伍缓缓而行,沐浴着明媚的阳光,从这扇缓缓打开的城门逶迤而出,汉家公主此时正回身东望,盈盈泪水湿透了喜庆的嫁衣和宽大的衣袖;随着卫青、霍去病、李广等人率领的汉军铁骑,在刀剑枪戟的响亮的撞击里,向西方匈奴腹地的汗廷杀将而去。继而,又是才女蔡文姬迫嫁胡虏后辞别一双儿女,毅然回身东进阳关入朝,一路的悲苦和骨肉至亲的分离,被手抚丝弦悲声低吟的《胡笳十八拍》一丝丝地化解。继而,是煌煌隋唐王朝的鄙薄出世,无数的命官、使者、文人骚客、武将兵卒,间或四夷之人,满面尘土、车载人荷,满载着一个王朝的绵绵厚重,沿着古旧的丝绸之路一应而歌,遥遥远去。继而,是蒙元大军踏破大地的阵阵马蹄,撕破长空的鹰鸣,雄性男儿的呐喊声声,突出关隘,直奔欧洲大地而去,远去的背景时时震荡着寂静的西域大地。最后,是满清王朝征剿噶尔丹叛军的潮水大军,在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雄睨天下的君王率领下,虎狼之师、刀剑林立、汹涌澎湃、浩浩荡荡、排山倒海掩杀过来。

在一层又一层掩埋的黄土之下,广袤无垠的戈壁滩上,遥望天山雪峰,安静的时光、安静的文字,仍旧无法掩盖这座城市地层里厚厚的气味。这是秦汉瓦石、唐宋青砖、明清琉璃留下的特殊温度;这是铁甲马蹄、硬轴战车、三角军旗和中原五谷留下的印痕;这是敌对相搏时溅起火星的刀剑、轰响之后的枪炮、血性男儿肉体被一一折断之后,悄然落地而归于永恒的最后一声啼叫;这是细君公主、解忧公主和王昭君怅然若失、满身尘土的身影,坚硬了一颗少女的心灵和爱情不归的诀别,义无反顾地挥手西去。

中国之大,各州各地,皆具神态。了解一座城市,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要学会用嗅觉去体验,找出这个城市的泥土味道。一个城市不论如何改建、扩建、重建,它无法改变的东西就是一样,泥土!还有泥土深处,被时光掩埋的气味。

哈密的气味,就是浸透在它每一件披持上阵的甲胄里的念想、砌入每一垛箭楼的泥块里的坚定,甚至是烧制在每一片破碎的瓦片里的一份思念的情怀,这才是它拥有的一身与众不同的气味。这份气味能够让人在悲喜交集的相逢中潸然泪下,这种气味又在充满着冰冷和距离的世界里,让各具不同的生命在彼此之间顿生出人类共同的相互怜爱之情。

这座有着桥梁寓意和象征的城市,竟然能在不同族群、不同文化、不同宗教和不同文字语言的交互融合和融入中,轻松自由地找到了一个自己熟知和活过的前生今世。

身处这座稍显冷清和陌生的城市里,热烈、热情、热望,包括身边四野沉重不动的闷热,还有随之而来的泪水、汗水和旱地里特有的潮气,这些充满着滞重感受的高温,始终以神秘的力量左右着我的心情。这是吐哈盆地特有的气候征兆和它允许我开始的深入思索。

我是第二次来哈密。

第一次是很多年前的一次路过,在一通充满友情、烈酒和佳肴的热情之后,我一身醉意、迷雾重重地坐在车里,隔着茶色的玻璃,匆匆忙忙地认识、浏览和告别了这座值得一停的城市。这一次我来,来前就已经打定主意、笃定意志不喝一口白酒,好腾出一份清醒和冷静,认真仔细地看一遍这座城市布满尘埃的街巷。我找出各种理由终于摆脱了接待单位的安排,主动找到了小兄弟李炜,这位文学小朋友非常热情,他非常理解我的这份心情,居然请了假带着我,走近和触摸了颓废的城墙、碎片的王宫,而且最密切地接触了城市表层曾经被炽热淹没过多次的皮肤。

驻足于城市之中,一株株枝干向上、苍老遒劲却又生长着茂密叶片的柳树,正是这些碧绿,松弛了这座城市紧张又闷热的心情。这是一种湖南才有的柳树,身披着中原大地的绿色,带着左宗棠的名字,以顽强的力量深深地扎入了泥土之中,以满身绿荫和整齐排列的姿态,骄傲地载入了这一座城市的生活里。它们穿过浩瀚如云的历史时光,平静了久久回荡的心情,矗立在这片神奇的大地上。如今,在完成将自我生命的种子洒向大地的神圣使命之后,它们在满足的葱郁里已渐渐老去,像神勇的年老军人在花甲之年终于卸下了一身的戎装和披持的军功章,满脸笑容地握着一片片记载着年龄和树名的铁牌,神态自若地等待着生命中最为辉煌时刻的隆重到来。

庄严肃穆的回王府邸,带着一副无法言说的表情和密布的岁月风霜,屹立在城外不远的天空下。朋友们陪同着我,认真听着讲解员叙述着这座王爷府第的历史和演化。一道阳光从窗口的隔断间蓦然照射进来,顿时,我的想象力在倏忽间得到了无限的迸发,我仿佛看到历史的隧道前,在新疆的东大门前,夕阳西下,大漠孤烟,城门的四周一片寂静。一位身材魁梧、荷戟而立的守门者,以忠贞不渝的感情守卫着中原王朝最远的一扇东方大门。尽管,这是一个简单到只有两扇厚厚对开的木质大门,两扇从里到外都刻满了刀痕、箭印,经历了火烧石击的红色大门。

还有,月夜深处的荒野上,一座座状如魔鬼的土城,在强风的刀削剑砍中,正形成一座座充满着历史感情和意识流的五彩城郭。这些突兀而起的泥土堆砌,承受着风沙的吹打,历经数千年的漫长时光,被雕塑成一个个形态各异、巧夺天工的艺术杰作。对视着平坦原野上一堆堆泥土的杰作,我不禁感叹着大自然的千古巨变,也同时在苍凉的心中涌动着人生无奈,顿感生命苦短和人力渺小的重重感觉。

这天晚上,当我坐在小兄弟为我准备好的晚宴前,立即放弃了自己的主意,不由自主地举起了酒杯,酒未触唇,人心已醉。

每一座城市都是一个充满个性的生命体,这些个性的体现就是城市之间的差异。差异往往是在对比之中形成的,就像哈密呈现出来的差异,不仅在西部与东部的悬殊对比里,在曾经拥有辉煌的历史与相对落后的现实对比里,更重要的是体现在它最冷和最热的温度对比里,体现在它内涵丰富和热烈奔放的人情风俗之中。

在我认为最冷的地方在阿勒泰冬季时,没想到哈密的冬天也不好过。茫茫戈壁上,哈密的冬天非常寒冷,据历史资料记载,最冷的冬天曾经达到过零下40多摄氏度,这可是一个恐怖到撒尿就能结冰的寒极世界。然而,这里的夏天也不会轻易了事,往往会因为风多风大、干旱少雨、地表水汽蒸发大于降水,而有过最高温度达到零上40摄氏度的历史记载。这一冷一热的极端气温,在差异超过80摄氏度的温差里,对人类的生存和生物的成长造成了一种极端恶劣的环境条件。正是这种鲜明的地域差异,在一定程度上,也培育了当地人的明朗豪爽的性格。

吃过当地的哈密瓜,印象绝对不可磨灭。这可是誉满全球的品牌瓜果,雪山冰水,早冷午热,白长夜短的气候,为本地瓜果的口感、甜度创造了极其有利的条件。手抓着一条条切开的哈密瓜,贴近嘴巴,粉色的瓜瓤尚未入口,人却在甘饴的气息里醉了八成。

世界上一些极品的东西,往往就产自于生长环境的极端之中。哈密生产的大红枣、黑色桑葚,甚至苹果、梨子和杏子等其他水果,也一样果肉香溢、甘甜可口。只可惜它们优秀的品质和不菲的名声,早已掩盖在哈密瓜巨大的荣誉之下,让外人很少能够详细地得知。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活得非常具有个性。度过一天的溽热,傍晚时分,日头落下,几乎所有的街道旁,如同过节一般,所有空当的地方,都会摆满大大小小的烤炉、煎锅和就餐的家具,烟雾弥漫、人影绰约,楼台馆所皆隐其中。城乡各处,灯光明亮,人潮如水,人们持续不断地从楼群里流出,又分别涌向灯火通明的市场。清凉的夜色,亲切的彼此,让人们完整地卸下一身的疲惫,袒胸露背,手端大杯,喝酒吃肉,一身轻松地谈情说爱,享受着生活中世俗的快乐。几天的时间,我就喜欢上了这种透着味道的生活。坐在人群里,维吾尔族男人的幽默谈吐、言谈举止间,就像他们俏皮的小胡须一样,令人喷笑不已。生活在这里的维吾尔族,是一个个性张扬、活力四射的民族,他们热闹充实,喜欢亲密无间地交流,喜欢展示个性丰富的才艺和魅力无穷的歌舞弹唱。而这里的汉族人,早已融于异域文化和民情习俗之中。吃红柳烤肉、手抓肉、手抓饭和烤包子,甚至是吃辛辣的洋葱,壮阳的胡萝卜,口味感强烈的番茄酱,打着饱嗝喝自家酸奶,喝掺杂着葡萄的俄罗斯风味的格瓦斯,在享受这些丰美食物的过程中,汉人们少了许多儒家的矜持,对现世的生活表现得趋之若鹜、争先恐后。

在哈密度过的每一天,我都要想着办法,以请假的方式一次次逃避正式的宴席,却和我的朋友们神情欢乐地落座在充满不同语言、不同习俗但共同欢快心情舒畅的人群里。我们往往是抱着一大杯啤酒、手抓着几串烤肉,满头大汗,赤膊上阵。带着一副悠然自得的表情,安坐于烟火缭乱、孜然飘香的烤炉前,听着所有的买买提、司马义、艾尼瓦尔和古丽你来我往,逗着嘴巴,唱着欢乐情歌的喧哗声。有了人情,才会有人味,这才是一份沾满生活气息的人间快乐。真实的生活本来就是为自然而生的,随着生活而善于享受生活的人,才是生活的真正主人,才是能够主宰自我幸福感受的人。因为,人类本来就是为了欢乐和幸福而来到世界上的。

就是在这种自愿、自娱和自乐的心情促使下,我总是把持不住内心的激动,像回到了儿时、青年时代的朋友的聚会时刻,一改自我持有的内敛低调之状,主动起身、呼朋唤友、把盏移杯,最终,我们都会在无限的满足之中,趔趔趄趄、醉酒而归。

思量良久,才发现哈密的美和大气,不仅在于它深重的历史,还在于这片土地上文化的厚重和多样性。

地处新疆东大门的哈密,在陆路交通的漫长时光中,因正处于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的中间地带,承载着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融合。文化的厚重让它智慧地持续、稳定和包容万千,各民族之间和谐、尊重和彼此信任,令不同的文化找到了生长的乐土。多样性却让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宗教和不同的历史观念,在共同的一片天地下融为一体,多样文化的成长和发展,往往构成了这座城市与众不同的最大特色。

也许,在人类最高智慧者的眼里,人间的大美,不在于表层的自然风光、不在于人为的细雕慢琢,而在于一些差异所能体现和表达出来的多样文化的交融里。

哈密,也许你就是《诗经》中那位令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采荇者。从此以后,我带着感情的深刻记忆,就会顽固不化地驻留在你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