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石榴花开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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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虔诚于土地的父亲

父亲对土地的虔诚,让我肃然起敬。

我的老家在湘南丘陵地区,人多田少,我们生产队人均不到5分田。只要遇到干旱或者虫害,粮食歉收,口粮都难以保证。因此,土地在乡亲们眼里就弥足金贵。父亲几乎是以跪拜的方式,来敬仰脚下的土地。他3岁时父亲远走他乡,一去杳无音讯;8岁时母亲改嫁,他和弟弟被寄养在伯父家里。他尝够了受冻挨饿的滋味,心里更加充满着对土地的依赖和期盼。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土地,起早贪黑,挥汗如雨,就是为了享受手捧沉甸甸稻穗的喜悦,就是为了实现全家人吃得饱穿得暖的梦想。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外出务过工、写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的父亲,被推选为生产队队长。家里六口人吃饭,我们四姊妹都还小,母亲执意不肯让父亲出山。可父亲不忍心让大家失望,毅然挑起了那副重担。

父亲的眼睛盯着队里的两处荒山。他要在那里种上山茶籽。面对满山的荆棘,社员们摇着头。父亲大声吼道:“我们队巴掌大的土,屁股大的田,种菜种谷不够吃。而让这么好的地在这里歇气!难怪不穷!”接着,他拿起柴刀,奋力挥舞,社员们紧跟而上。一堆堆荆棘被烧成灰,当作上好的肥料,填进挖好的树坑。不出几年,满山的山茶籽树结出了豌豆大小的果实,被熬成工业用油,每斤能换来10~40元的钞票。社员们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

父亲又瞄上了生产队那块低产油茶林,他想种柑橘。队里的老社员都极力反对。父亲跟他们打起了算盘:那片油茶树稀稀拉拉,一年结不了几个果,榨不了几斤油;而柑橘树三年就能挂果,每棵树可以产果几十上百斤,能够收入几十元。由于有过种植山苍籽树成功的先例,大多数社员们从心底里信服父亲。于是,全村第一个橘园就这样诞生了。

不久,我们生产队和父亲的名字同时上了县里的光荣榜。

分田到户那年,正是“双抢”的农忙时分,父亲左脚的大脚趾肿胀、灌脓,连走路都不方便,更不要说下到田里割禾、插秧了。但父亲是家里的主劳力,耽误了季节可是没法补的。他还是咬着牙,坚持带我们一起抢收抢插。他的左脚每踩进或者抽出泥里,就剧痛一次,头上冷汗直冒。为了减轻痛苦,他用一根扁担支撑着左半边的身体,再移动左脚。母亲和我们都心疼地留下了眼泪。

父亲偶尔从书本上看到稻田里可以养鱼,便在几丘责任田的四周挖起深沟,再挖几条纵沟和横沟,用细竹片密密麻麻织成的网插在出水口。春插后,他从池塘里捞来鲤鱼、鲫鱼产下的籽,放在一丘面积最小的稻田沟里。不久,鱼子孵化出一条条小鱼,接着慢慢长大。等它们长到一厘米左右长时,父亲便将它们分到其他的稻田里。等早稻快成熟时,我们就可以吃到一两寸长的小鱼了。

那一年,我们家吃够了芋头。父亲在水圳边长长的空地上堆满泥土,种满芋头。中秋前夕,共收获几百斤芋头。父亲把其中几十斤芋头送给一些给亲戚朋友,将其它的芋头靠墙堆在猪栏边,用泥巴封严。一直到过年前,我们家几乎每天都吃芋头。留下的那些吃完后,就将干了的泥巴弄掉一块,从芋头堆里取,一直到春节前才吃完。那时家里的粮食紧张,芋头起到了部分取代大米的作用,解决了全家的口粮问题。

种槟榔芋却让父亲砸了锅。我们老家有过年吃槟榔芋蒸扣肉的习俗,而本地产的槟榔芋很少,价格却比较高。父亲看准了这个商机,便在稻田临高田埂的一线,将泥巴垒高,种了一百多蔸槟榔芋。他小心侍弄着,施肥,除草,掐掉分蘖,每天盼着它们长大。该收获了,父亲在家里做好了一切准备:跟舅舅、舅妈说好,请他们来帮忙;联系好家里有地窖的村民,借他们的地窖存放槟榔芋;叶茎晒干后放进坛子做成腌菜。第二天一大早,父亲跟前来帮忙的舅舅、舅妈来到田边,却发现那里横七竖八地散布着槟榔芋的叶茎,一夜之间,一百多个硕大的槟榔芋被不知哪个没良心的全部偷挖走了,一个不留。看见即将到手的金条变成稻草,父亲欲哭无泪,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大队决定将橘园对外承包,父亲成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承包人,跟大队签订了承包15年的合同。他把脱贫致富的希望寄托在橘园,专门跑到县城的书店买来柑桔栽培方面的书,夜里坐在昏暗的电灯下埋头苦读,白天又将书本上的知识在橘园里实践。他给橘园锄草、打药、剪枝、疏花疏果,架竹筒引山泉,开荒地种蔬菜,还在橘园周边零星的空地栽上几十株桔树。每天大清早,他和母亲从家里步行半个多小时赶到橘园,中饭由母亲在橘园的简易土砖房里做,天黑之前又匆匆往家里赶。之后,父亲用几年的积蓄建起了全村第一栋红砖楼房。父亲终于松了口气。然而,无情的病魔正张开血盆大口,疯狂地噬咬着他。他每天在橘园干活,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是硬撑着。直到瘫倒在地上,才肯进医院检查。当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筹划着下一步的致富计划时,母亲手捧医院一纸“肝癌晚期”的诊断书,痛哭流涕。走完54年人生历程的父亲,执意要完成他未竟的事业,他嘱咐姐夫,他死后就葬在橘园附近的山上。这时,离橘园承包期满还有6年。

父亲对土地的虔诚和膜拜,深深地影响着我。当年我报考农学院,选择果树专业,其初衷就是为父母分忧。然而,离我大学毕业还有半年,父亲就撒手人寰。我只能以虔诚之心,尽心履职,让更多的土地保留种植水稻、生长蔬菜和果树的功能,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原载2010年8月9日《中国国土资源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