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戴望舒作品集(六)
7250400000021

第21章 意大利作家作品(3)

罗密欧回到寺院里,裘丽叶达便回到她的房中去;两三日之后,他打定了主意,便带着几个可靠的伴侣,化装为一个商人,离开委罗那而平平安安地到了曼图瓦。他在这儿找了一间屋子,因为他父亲不断地供给他钱,可以让他在各方面都可以体体面面地过活。

裘丽叶达整日地,每天地哭泣着又叹息着,吃也不吃,睡也不睡,在夜里也像在白天一样地不安。裘丽叶达的母亲看出了她女儿的悲哀,便时常去问她为什么原故,并且对她说,现在是应当停止伤心了,她已经为了堂兄的死而悲悼得太久了。裘丽叶达说,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事情使她不快意;每当她能够离开了人群的时候,她便要用眼泪来发泄她的悲伤,因此她便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惨淡下去,一点也不像从前的那个可爱的裘丽叶达了。

罗密欧时常写信来安慰她,时常使她有不久他们两个就能够重新聚会的希望,他迫切地请求她要愉快一点,要让欢乐来驱除掉她的悲哀,因为一切事情都要渐入佳境了。然而这些劝告是徒然的,因为离开了罗密欧,她便再也找不到能够医治她的悲哀的良药。

母亲以为她女儿的悲伤是为了盼望得到一个丈夫,因为新近她有几个伴侣都结了婚。她因为存了这样的心,便告诉她的丈夫说,“丈夫,我们的女儿裘丽叶达生活过得很苦痛,因为她除了哭泣和叹息之外什么事情也不做;她只要可能,便见了什么人都想避去,不肯同在一起。我常常去问她为什么这样悲哀,我仔细地从各方面去观察她,想要发现她所以悲哀的原由,但是却老看不出来。她老是这样地回答,说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事情使她这样伤心;所有的仆人们也只是耸耸肩,说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故。一定有什么严重的热情在使她悲伤;她显然是在消瘦下去,好像火边的蜡一样。我猜想了几千种的原由,却只有一个原由留在我的心里,这便是——我很疑心她的悲哀是从这件事上发生的:上次狂欢节的时候,她的有几个女友结婚了,但是替她找一个丈夫的话却一句也没有提起。到这次圣欧菲米亚祭的时候,她就要到十八岁了,因此,我的丈夫,我觉得我应当对你提一句这事情:我以为现在是你应该替她找一个高贵又体面的丈夫的时候了,不要再让她依然过独身生活,因为她决不是那一种我们能够永远保住在家里的货色。”

安托尼欧先生觉得他妻子的说话非常适当,于是他便回答:

“太太,既然你对于我们女儿的悲哀也没有办法,而以为她应得找一个丈夫,那么我便努力去找一个在各方面都配得上我家门第的人吧。同时你也应得努力去探听,不要她已经爱上了谁,要叫她告诉你,愿意得到谁做丈夫。”乔凡那夫人说她愿尽力去尝试,她可以重新去问她的女儿,又问屋子里其他的人。但是却一点结果也没有。

在这时候,安托尼欧先生刚巧选中了巴里斯·谛·罗德洛尼伯爵,一个很漂亮又富有的青年,年纪约摸有二十四五岁,这次的说亲很有希望可以顺利,安托尼欧先生便把这话告诉了他的妻子。她以为这种结合是再好不过的,便又去告诉了裘丽叶达;裘丽叶达一听到了这个消息,竟伤心得像失去了知觉一样。

乔凡那夫人看到这种情形,心里愈觉烦恼,并且一点也不知道她女儿为什么要不满意。

费了许多口舌之后,她便说:“我的女儿,这样你又不是要丈夫了。”听了这话,裘丽叶达便回答,“不错,母亲,我并不是想要结婚;假如你是爱我的,关心我的,那么永远不要向我提起丈夫这个字吧。”“那么你要怎样呢?”她母亲接上去说,“既然你不想要丈夫,你可是要做尼姑去?老老实实地把你的心愿告诉我吧。”

裘丽叶达说她也并不想要去做尼姑,她的一切愿望便是去死。听见了这种回答,做母亲的便觉得非常诧异而且不高兴,但她却既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话,又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事。家里其他的人也同样地诧异,只能够决定,裘丽叶达自从她的堂兄死了之后,便老是非常悲哀的,不住地哭泣着,永远不到窗前去眺望。安托尼欧先生从他妻子那儿听到这一切消息,把他的女儿叫来,在规劝了她一番之后便说:“我的女儿,你现在是已经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了,我已经替你找到了一个高贵的富有的又漂亮的丈夫,这个人便是谛·罗德洛尼伯爵,你听我的吩咐吧,准备接受他吧,因为像这样体面的婚姻是很难找到。”听到了这话,裘丽叶达便用一种超出女郎所适当的勇气,老实地回答说,她并不想结婚。父亲觉得非常恼怒,几乎要恼怒得来动手打她。

然而他只是用一些粗糙的话来责备她,最后又对她说,无论她愿意不愿意,她必须要在三四天之内下决心和她的母亲或是别的亲属到维拉弗兰卡去,因为巴里斯伯爵和他的伴侣准备在那儿和她会面。她并且不准再有反对这计划的表示了,假使她不打算叫他来打破她的头而使她做一个世界上最可怜的女儿。裘丽叶达的失望是不说也可以猜想得出来的,实际上她是已经像被暴雷震过一样了。清醒过来之后,她便请罗伦佐教士转达,把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罗密欧,罗密欧写回信来叫她要有勇气,因为不久之后他就要来带她同到曼图瓦去。于是她便被逼迫到了维拉弗兰卡,在那地方,她父亲有着一个很美丽的庄宅。她很快意地前去,正像死囚前去上十字架或是上绞台一样。巴里斯伯爵也在那儿,看到她在教堂里做弥撒;虽然她脸色非常憔悴,惨白又悲伤,但是却使他满意。于是他便来到委罗那,和安托尼欧先生决定了婚约。裘丽叶达也回到委罗那,她的父亲便告诉她,婚约已经签了字,并且劝她要快乐一点。为要勉强装出勇敢的神色来,她噙住了波浪似的在她眼睛里涌起来的泪水,可是她却一句话也没有答复。她听得九月半就要举行婚礼了;她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帮手好,便决定亲自去见罗伦佐教士,和他商量应该怎样逃避这次婚礼。

我们救主的母亲,永远被祝福的圣处女的光荣的升天节,现在是渐渐地近了;裘丽叶达便利用这个机会去和她母亲说:“我对于这种压在我心上的烦恼,一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同时也不可能知道;但是自从德巴尔多死了之后,我就永远没有快乐过,恐怕这样下去要愈弄愈厉害了,因为什么事情都不能使我快意。因此,在这次神圣的升天节的时候,我很想去作一次忏悔,或许这样子倒可以找到一点我的痛苦的慰安。我亲爱的母亲,你以为怎样?你以为我这样办好不好?假使据你的意见,应该教我取别种方法,那么我就请你告诉我听吧,因为在我自己心里什么事情都是模模糊糊的。”

乔凡那夫人是一个心地极好的人,同时对于宗教又极虔诚,听见了她女儿的计划,觉得很高兴,便竭力怂恿她去。于是她们就一块儿到圣芳济寺院,去见罗伦佐教士。他走进忏悔室去,袭丽叶达便在对面一同走了进去;她走到他身前说:“圣父,我丈夫和我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情,是再没有比你更知道得清楚的了,因此我也不必在这儿重说一遍。你也一定还记得曾经看过一封我托你转给罗密欧的信,在这封信里面我对他说,我的父亲已经把我定给了巴里斯·谛·罗德洛尼伯爵了。罗密欧回信来说,他会回来救我,但是他几时能够来,却只有上帝知道了。现在事情已经弄到这样,他们决定在九月间就要举行婚礼;现在日子一天天近起来,我真想不出方法来,怎样可以逃避了这个罗德洛尼(Lodrone);这个罗德洛尼真可以称为‘拉德洛尼’(Ladrone)(贼)或是凶犯,因为他偷盗了别人的财产。教父,因此我跑来和你商量,请你帮助。罗密欧写来的信上虽然有过‘我会来把什么事情都弄妥当’这些话,但是单单几句话是不能帮我从樊笼中脱逃出来的。我是罗密欧的妻子,我已经对他尽了结婚的义务,我是再不能做别人的妻子了;不,就是可以做,我也不愿意,因为我要永远地做他的妻子。我所需要的便是你的帮助和计划。你且听着我所打算做的事情。教父,我要你替我弄一套有紧身衣和长裤的男孩子的服装;我要在一天晚上或是早晨化装了逃出委罗那去。谁也不会认出我来,我便可以直接到曼图瓦去,到我那罗密欧的家里去。”

教士听到了这个鲁莽的计划,心里不禁觉得有点可笑;他说,“我的女儿,你的这个计划是不能实行的,因为你所冒的险是太大了。像你这样一个娇养惯了的小姑娘,是受不了这种行旅的困苦的,因为你从来就没有步行过;同时你又不认识路径,你一定会东奔西闯地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你的父亲一发现家里不见了你,他一定会派许多侦探到各处城门边和附近乡间的大路上去;他们无疑地会把你找到。你要是给人送了回去,那么你的父亲便一定会盘问你为什么要穿了男子的衣服逃走。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忍受得了这种威吓和虐待;假使你想这样去找罗密欧而竟失败,那么你便再也没有重新看见他的希望了。”

听见了教士的这几句伶俐的话,裘丽叶达觉得平静了一点,于是她便回答:“既然你觉得我的计划不好,那么教父,我是绝对相信你的,请问你的计划怎样呢?请你告诉我,怎样可以割断了这种束缚着我的可恶的结,可以让我冒最小的危险去见我的罗密欧,因为我没有他是活不下去的。要是你竟没有别的方法来帮助我,那么虽然我不能做罗密欧的妻子,你至少也得使我免于做别人的妻子。他对我说,你是一个出名擅于炼草药等物的人;请你替我预备一种可以在一两小时之内毫无痛苦地杀死一个人的毒药。请你给我一点这种药水,这样我便可以脱离了那个‘拉德洛尼’的樊笼了,因为你没有能力可以使我回到罗密欧那儿去。我知道他是爱我的,他便与其看我活着而落到别人手里去,那倒还不如看我死去的好。同时你还可以使我和我的家族,免得丢这次脸。我现在是像一只没有舵的破船在暴风雨的海中飘泊似的,假如你没有法子把我从这海里救出来,那么我可以立誓,我总有一天夜里会拿一把尖利的短剑来发狂似地划破自己的喉管,因为我已经决定,与其活着而对于罗密欧不忠实,却还不如死去。”

那位教士是一个大实验家,他在往日曾经旅行过许多地方,很欢喜搜集种种新知识。他尤其熟悉各种植物和矿物的性质,因为他是当代一个最著名的蒸提家。在许多催眠药料之中,他炼了一种浆汁,后来他又把它蒸提成一种效力非常显著的药粉。只要用一点儿水把它溶解,无论谁喝了都会在不到半小时内就睡着;这药品有一种极神异的使生命力安息的能力,无论哪一个著名的或熟练的医生来看,都会说那个喝了药水的人是已经死了——一种很优美的死,约摸可以延长到四十个小时或多一点,这都要看喝这药水的人的体质如何。等那药性过了的时候,那个男子或妇人便会像从一次安静的长眠中醒来一样;这药品一点也不会使他们受到任何损害。

教士听到了那位伤心的姑娘的决意,在回答她说话的时候,几乎为了怜惜而哭了出来。他说:“我的女儿,你再不要说起死的话了,因为你一死了之后,便定然再不能回来了,一直要等到世界末日,到那时候所有的死者才会一齐升天去。我愿意你活下去。上帝叫你活多少时候便活多少时候,因为生命是他给你的,他可以保留着这种主权,直到他觉得适当的时候,他便会来把它取回去。你把这些悲观的思想放开吧。你年纪还轻,你定要努力活着,可以和你的罗密欧重新过好日子。这一切事情我们都有法子可补救,你千万不要害怕。你是知道的,在这个大城中,有面子的人谁都知道我,假使有人发现了我是知道你们结婚的,那便会使我受到极大的损害和羞耻。假使要我给你毒药,那么叫我给你什么毒药呢?我没有毒药可以给你;但即使我有,我也不愿意给你,因为这种行为是对于上帝犯着重罪的,同时也因为我不愿意把信用完全失去。虽然这么说,我的女……女儿啊,我还是极愿意尽我能力帮你的忙,使你依然做罗密欧的新妇,而不会去做那个罗德洛尼的妻子。你也不能够死;我们应该使谁也无从知道这件事情。在你呢,你应当要有决断,有勇气,肯照我所吩咐的去做,虽然这件事情是对你一点损害也没有的。你听着,我意思是要你这么办。”

于是教士便把他的催眠药粉拿给那姑娘,并且把药粉的性质解释给她听,又说他曾经试验过好多次,并且永没有一次失其效用。

“我的女儿,”他说,“这种药粉是非常宝贵的,它可以使你毫无损害地睡熟,并且在你这样静静地安息的时候,无论加伦,希波克拉德斯,梅苏,阿维钦那,或一切过去和现在的最有名的医生来看你,来按你的脉,他们都会众口同声地说你已经死了。但是等到药性过了的时候,你便会醒过来,像你每天早晨离床的时候同样地健康又清醒。在天刚亮的时候你把这药喝了,于是你便会慢慢地睡去;一等到起床的时候,你家里人便会来拼命要把你叫醒,但你是不会醒的了。你的脉搏便会停止了跳动,你身上会像冰一般地冷。医生们和亲戚们来到,也会一致地说你已经死了;在薄暮的时候你便会去埋在加贝勒多公墓里。你可以舒舒服服地在那儿安息一日一夜,到第二天夜里罗密欧和我便会来把你带走(因为同时我可以差专使去把我们的计划报告他),他可以秘密地把你带到曼图瓦去,把你隐藏在那儿,一直等到你们两族讲了和之后再作计较。假使你不能采用这种方法,我便再没有别的方法来帮助你了。但是,我已经说过,你要把这事情严守着秘密,否则你便会把我们两个的事情都弄糟了。”

裘丽叶达为了要找罗密欧,就是到火炉里去也是情愿的,坟墓是更不用说了,她绝对相信教士所说的一切话,便一心一意地赞同了这种提议。她说,“教父,你所吩咐我的事情我都愿意干,我把自己交给你了。你不要害怕,我是决不会把事情对无论谁说的,我自然会严守秘密。”

于是那教士便急忙回到了他自己房里,带了一小匙羹的药粉给那姑娘,她便用一张纸来将它包了。裘丽叶达把药粉收到了皮匣里,连连地向罗伦佐教士道着谢;那教士觉得有点不相信,怎样一个小姑娘会有这样的勇气和决断,竟敢和死人一块儿去关闭在坟墓里,于是他便对她说:“说吧,我的女儿,你怕不怕你的堂兄德巴尔多?他是新近被杀死的,也埋在你所要去的那个地窖里。到了这时候,他一定已经气味很难闻了。”“我的教父,”那个胆大的姑娘回答,“这方面你再不用担心,因为就是要经过了地狱的惨刑之后我才能找到罗密欧,我也不会害怕那永久的火焰的。”“那么就这样吧!”那教士回答,“凭着我主上帝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