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戴望舒作品集(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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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意大利作家作品(4)

于是裘丽叶达便快乐地回到了她母亲身边;当他们在一起走回家去的时候,她说:“最亲爱的母亲,罗伦佐教士真是一个最神圣的人。他用他那柔和又虔诚的忠告来使我得到极大的慰安;他几乎把那种困扰着我的悲哀完全驱逐掉了,他这样诚心地向我讨论着我的闷恼,简直再好也没有,再中肯也没有的了。”乔凡那夫人看见她的女儿比什么时候都快活,又听了这些话,便愉快得说不出地回答她,“上帝祝福你,我最亲爱的女儿!我一想起你现在已经快乐起来了,便觉得非常欢喜;这事情我们是全亏了那位教父的。我们应该待他好一点,布施他一点,因为那寺院很穷,他又每天在那儿替我们祷告上帝。你要时常把他记在心里,时常好好地布施他一点。”

乔凡那夫人看见裘丽叶达表面上这样快乐,便真个相信她已经把悲哀完全驱除了,她把这话告诉了她的丈夫,他听了也同样地觉得满意,于是他们两个就不再疑心他们女儿是为谁害着相思病了,而相信她的悲哀是完全为了她堂兄的死,或是别的什么奇怪的原由而起的,实际上,她要结婚,实在还太年轻一点;他们很愿意迟两三年之后再去替她找一个丈夫,只要他们能够体面地办到。但和那伯爵的婚约是已经签定了;假如要毁约,当然免不了要听到些非难。于是便选定了结婚的日子,一方面又准备起许多华丽的衣服和首饰来给裘丽叶达穿戴。她继续装着安乐又安心的样子,和每一个人都嬉笑着;但是在喝药水之前,她每过一小时都像过一千年一样。

在礼拜日,早就选下的她结婚的日子,那一天的前夜,那位姑娘对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一只杯子来装满了水放在自己的床头。就连她的乳母也没有留心到。那一天夜里她几乎完全没有睡觉,因为心里充满了各种的思想;在黎明快要来到的时候,她该要喝那药水了,她竟幻想着她最近看到的德巴尔多的样子,全身的血都从喉头的创口中涌出来。她想她要怎样地躺在他的身旁,或许竟会压在他的身上,同时在墓窖里还有许多朽腐的尸身和枯骨。这种害怕使她全身骨骼都颤抖起来,她的头发都根根直竖了,她害怕得像一张在狂风里的树叶似地颤抖着。一阵冷汗遍布着她的四肢,她突然觉得自己是被坟墓里的死人所撕成碎片了似的。后来,勇气却来替代了恐惧,她对她自己说:“唉!我快要干的是怎么一件事情?我就要给他们放到什么地方去?我在家里是一点儿气味也受不得的,这一次又怎么能去忍受德巴尔多的腐烂的尸骸的臭气呢?谁知道在坟墓里可会有蛇或是其他几千种可厌的爬虫 ——我所最害怕又最厌恶的虫豸之类呢?

我就连对它们看一看都不敢,我怎么又敢让它们在我身旁,或甚至碰着我的身体呢?我可不是听到他们说过,夜里会有许多可怕的事情发生,不要说在坟墓里,就是在教堂里或坟场里就会有的吗?”

这种恐怖的幻想使她的脑筋里充满了几千种更可怕的景象,她现在已经不敢决定吃那药粉了——实际上,她现在几乎已经把那药粉倒散在地板上,因为她已经被许多奇怪的又冲突的思想扰乱得心慌意乱了:有时候她想吃那药,有时候她又想起假使真个吃了,便会有环绕着她的那种可怕的危险。但是后来,当白昼之光从那东方式的楼廊上透了进来的时候,受了她对于罗密欧的热烈而又生动的爱情的催促,因为这种爱情是愈困难愈庞大的,她便勇敢地一口气吞了那药水,于是便躺将下去,不久就睡熟了。

那个和她睡在一块儿的老乳母也发觉那姑娘整夜没有睡熟,但是她却绝没有看见她吃那药水;她起身来,照常地去做她家常的事务。等到裘丽叶达该醒来的时候,那个老太婆回到了房间里,嘴里喊着:“起来!起来!现在是起身的时候了!”于是她便开了窗,看见裘丽叶达既不动一动,又没有一点儿像要起身来似的表示,她就过去摇着她,一边说,“起来,挨床鬼,起来!”但是那位善良的老妇人的话却是在说给聋子听。于是她便开始拼命地摇着裘丽叶达,拉她的鼻子,又捻着她,但是一切的努力都是徒然的。那药粉已经冰冻了又封锁了她的生命力,就是世界上最响的又最刺激的雷震也不能用它们的猛烈的声响来使她惊醒了。

那老乳母发现那姑娘已经像尸首般无知觉了,心里觉得很害怕,以为她一定已经死了,便一边凄苦地哭着,一边跑去找乔凡那夫人,见了她一边抽噎一边喘不过气来地喊着:“太太,你的女儿已经死了。”那母亲哭泣着冲到那房间里去;她看到她女儿已经这般模样了,不用说,她要悲伤得不得了。她那凄惨的号泣声一直升到天空;她的悲伤几乎可以使石头也感动,使刚为了失去小老虎而愤怒着的猛虎也软下心去。

现在,妇女们的哭声是通屋子都听到了,每一个人都跑到了这卧房中来。裘丽叶达的父亲也和其他的人一起来到了;他一看见他的女儿已经冷得像冰一般,一点儿生气也没有了,他便悲痛得几乎情愿死去。这消息很快地散布开去,不久全城的人都听到了。朋友们和亲戚们便成群地拥到他家里来;来得愈多,大众的悲哀便愈见增加。城里一些最有名的医生立刻被召集了拢来,他们都用了许多最有效力的药品,但是完全没有结果。他们知道了那姑娘在最近几天来过的是那一种生活,知道了她在这个时期内老是哭泣着又叹息着,此外却什么事也不做,于是便众口同声地宣称她是为了猛烈的悲哀而闷死的。这种情形只能使大众的悲痛更形加大,全委罗那的人都在伤悼着这次残酷的又意想不到的死亡,但是那做母亲的却比任何人都伤心得厉害,简直无论怎样都安慰不下去。当她拥抱着她女儿的时候,她曾经昏晕过三次,连自己也憔悴得像一个死尸一样了:这样地悲哀跟着悲哀,痛苦上加上痛苦去。在她身边的一切妇女们都尽能力所及地去安慰她,但是她已经这样放纵着她的悲哀,竟弄得完全失去了自制的能力;在绝望中,她是无论谁对她说的话都一点也不懂的。

她什么事情也不做,只是哭泣着又叹息着,狂喊着又拉着自己的头发,像一个发了狂的人一样。安托尼欧先生也像她一样地烦恼,虽然他并不和她一样地老是用眼泪来发泄他的悲哀。

那天早晨罗伦佐教士写了一封长信给罗密欧,把那服安眠药的计划和已经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同时又对他说,在第二天夜里他要去把裘丽叶达从坟墓里取出来,带她到自己房中去。

叫罗密欧必须要设法化了装到委罗那来,他可以一直等他到第二天的夜半,于是他们便可以照了他们以为最适当的方法做。把信写好又封好,罗伦佐教士将它交给了另一个靠得住的教士,仔仔细细地叮嘱他就在那一天动身到曼图瓦去找罗密欧·蒙德奇欧。他应得把信交给他本人,万万不要交给别的任何人。

那教士出发了,在那一天很早的时候就到了曼图瓦,在圣芳济寺院门前下了马。他拴起了马,便请求方丈派一个人陪他,在那城中替他带路,又帮他干事情。但是他立刻就发现了,不久之前那寺院里有一个教士死去,并且大家疑他的死是为了瘟疫。卫生检查官一致宣称他是生这种疫病死的,同时又在他股间发现了一块比鸡蛋还大的瘤,便越发断定了,因为这便是他害这种瘟疫的确证。因此刚在那个委罗那教士请求要一个伴侣的时候,卫生检查官跑来吩咐方丈不准让一个人出门去,假使违犯,便要严重地惩罚。那位教士声称他是刚从委罗那来的,并没有和这寺院任何人做过伴,但他的声明是徒然的,因此他被迫和其他教士一起留着,竟使他永远不能把那封有好消息的信递给罗密欧,同时也不能送一个消息给他,这事情竟造成了最可怕的罪恶和不幸,不久你们就可以知道的。

同时在委罗那,他们正在替那位姑娘预备着各种庄严的丧仪,因为他们都以为她已经死了,并且决定在那天晚上就要安葬。罗密欧的仆人彼得罗听见了裘丽叶达的死讯,心里十分惊慌;他便决定到曼图瓦去,但是他所决定去的时候却是在安葬之后;这样他可以对他的主人说,他自己亲眼看见她已经死去。他决定离开委罗那,在马上走一夜,当刚开城门的时候可以到达曼图瓦。因此,在夜里很迟的时候,在全城人的悲痛中,裘丽叶达便被放在棺架上,向圣芳济寺院而去,有许多委罗那城中的在家或出家的贵人都来送葬。这悲惨的事件的苦痛,使彼得罗十分昏乱,因为他知道他的主人是怎样热情地爱着这姑娘,他竟永远没有想到和罗伦佐教士说一句,虽然他在平常总是什么事情都要和他商量一下的。假使他能够碰到那位教士,他一定可以听到催眠药的事情;他要是把这事情告诉了罗密欧,便会把一切未来的不幸都变成好事。他一认定了放在棺架上的确实是裘丽叶达,便立刻骑上了马,很快地骑到了维拉弗兰卡,在那儿他停下来稍稍休息了一会儿。于是在离天明两点钟的时候,他又出发了,在太阳出来的时候到了曼图瓦,直接去到他主人的家里。

现在让我们回到委罗那去吧。当那位姑娘被带到了教堂里,又在棺架上唱过了对于死者照例要唱的挽诗之后,正当午夜时分,她便被放到地窖里去。地窖是大理石做的,非常之大,地位正在教堂的外面的坟场里,一方面碰着墙,邻近的一块四面围墙的地方:每当有新的尸首放进地窖去的时候,先前埋在那里的人的尸首便去抛在一边。地窖开了,罗伦佐教士把德巴尔多的尸骸拉在一边,又等那地方扫除清楚之后,他便把那姑娘轻轻地放在那儿,头上带放着一个小枕。于是他把坟墓关了。

彼得罗到了他主人家里,看见他还睡在床上;他一见他,为了猛烈的抽咽和眼泪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这种情形使罗密欧非常吃惊,他想起了整个发生的事情之外的许多不幸,他说:

“怎么样,彼得罗?出了什么事情?你从委罗那赶来报告我什么消息?我的父亲和我家里其余的人怎样了?快说,不要使我这样心神不定。有什么事情会使你这样悲痛?快告诉我!”

于是彼得罗为要宣明他的感情,便断断续续地把裘丽叶达死去的消息告诉了他:他怎样自己亲眼看见她被载到坟墓里去,并且据别人说,她的死是为了悲伤。这个伤心的消息几乎使罗密欧失去了知觉,他疯狂似地从床里跳了起来狂叫着:“啊!叛逆的罗密欧,背约的,不忠信的,一切人中最忘恩负义的!把你那爱人杀死的并不是悲哀,因为一个人是决不会为了悲哀而死的,她的刽子手却就是你自己这个残酷的人;你就是她的凶犯!你把她害死了!她亲自在信上对你说过,她与其做别人的新妇,却还不如死去,又请求你无论如何要把她从她父亲家里带走。但是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人,在爱情上拖延不进的人,你这该死的杂种,你已经对她说过,你要去把什么事情都办妥当,你又叫她要快乐一点,但是一天一天地过去,你老是把这事情放在一边,永远不决定去了却她的心愿。你现在还是束着手什么事也不管;而裘丽叶达却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而你却还活着!啊!背约的人,你已经几次地在信上对她说,又自己亲口对她说,你没有她是不能生活的!但是你到这个时候还活着。你想,现在她在哪里了?她现在是在坟墓上的暮霭中彷徨,在等你跟她去,一边在对自己喊着:‘啊,这真是一个说谎话的人,一个虚伪的情人,一个薄幸的丈夫!他听到我的死讯,居然还能够活下去!’恕我吧,恕我吧,我最亲爱的妻子,我愿意承认我的重罪。即使我的无限的痛苦还不能使我的生命消灭,我自己也可干这工作的,我可以亲手杀死我自己!”

于是他抓住了挂在床头附近的刀,从刀套中用力拔了出来,把刀片的尖端对着他自己的胸口。但是彼得罗却很敏捷,他止住他把自己刺伤,把他的刀从他的手里夺下来,立刻就解除了他的武器,一边又像一个忠实的仆人般郑重地责备着他的主人,说他不应该这样发狂,叫他不必这样苦痛,要活下去,因为那姑娘已经死了,这是人力所万万不能挽回的。这可怕的消息简直使罗密欧发了呆,他渐渐地变得像顽石一样,像大理石一样,一点眼泪也没有从眼眶里流下来。无论谁对他看一看,都会误会他是一个石像,而不是一个人。但是不久,眼泪却像潮水似地涌出来,现在他是像一个涌着多量的水的泉源一样了。他这样一边哭,一边说着的话,竟可以使野蛮的人的心也动一点怜悯,无论那些心是怎样地坚硬得金刚石一般。第一阵的悲伤过去了之后,罗密欧被热情所鼓动着,便想起了种种不幸的又黑暗的思想;因为他的爱人裘丽叶达已经死去,他便决定无论如何再不能活下去了。但是这个不吉利的决心,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把这事情隐藏在自己心里,这样可以使无论哪一个仆役或别的人都决不会来阻拦他执行他的计划。彼得罗在他房里陪他,他关照他不要把裘丽叶达的死讯告诉任何人,又叫他去装置好两匹休息过的马,因为他就要回到委罗那去。

“我要你先走一步,”他说,“要走得尽量地快,对谁也不要说一句话,你到了委罗那的时候,也不要告诉我的父亲,说我已经来了;但是你要替我弄几把斧头和其他应用的铁器,因为我要开掘我的妻子埋着的地窖。我在今天夜深的时候就要来到委罗那,我就直接到我们花园后面你的那间茅屋里。约摸在夜里三四点钟的时候,我们同到坟场里去。因为我极想再看一次我那可怜的妻子,看她死了躺在那儿。于是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趁适当的时候离开委罗那,你在离开远一点的后面跟我;这样我们就可以立刻回到这儿来。”

因此不久之后彼得罗便出发了;罗密欧写了一封信给他的父亲,请他饶恕自己的没有得他允许而结婚,把他的恋爱和结婚的经过情形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他还和缓地请求他要在裘丽叶达坟边替死者说一次祷告词,把她当做他的儿媳,又请他要使这种功课永远继续举行,费用可以在他(罗密欧)所有的产业上扣算:因为他是有自己的产业的,一位姑母在临死的时候曾经嘱咐要他做她的产业继承者。罗密欧替彼得罗也准备好了一宗款项,使他可以舒舒服服地生活着,不必再靠任何人。他迫切地请求着他父亲要办到这两件事情,说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了;同时又因为他的姑母死了还不久,因此他又请求把从她的产业上得来的最早的进益给与穷人们。他封好了这封信,把它放在自己身边,又拿了一瓶致命的毒药,便假装做一个德意志人,骑上了他的马,又关照着他家里的人说,他在第二天早上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