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戴望舒作品集(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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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意大利作家作品(2)

“我的姑娘,”罗密欧回答,“驱使我在这个时候到这个地方来的,便是我对于你的爱情。我也明知道,要是你们这里的人发现我在这儿,他们便要想法把我杀死,然而,只要我微弱的能力办得到,我是定要努力尽我的责任的:就是来的人多,我也得拼一拼命,决不肯独自个死去。真的,假如我果然要在这种为了爱情的冒险中送了命,能够死在你的身旁,可不是再荣幸不过的死法吗?我想,为了我而使你的名誉上着了一些污点,也是断然不会有的事情,因为我要用我的血来替你的名誉永远地保持着像现在一般的光明和纯洁。但是假使你能像我宝贵你的生命那样地宝贵我的生命,那么你便可以除去这一切的障碍,而使我做一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人。”“那么你要我怎样呢?”裘丽叶达说。于是罗密欧回答,“我要你爱我,像我爱你一样,让我走到你的房间里来,这样可以让我比较安适而比较不危险地把我的爱情的度量和我为了你而长期地忍受着的一切痛苦告诉给你听。”

裘丽叶达听了这些话,觉得有点昏乱,便在昏乱中回答道:

“罗密欧,我是知道你的爱情的,同时也知道我自己的爱情,并且我还知道,我的爱你是深到任何人所不可能的程度——或许已经超出到对于我的名誉适当的程度之上了。但是让我说给你听,要是你打算不经过神圣的婚礼而来占我的便宜,那就大错特错了:这样,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我知道要是你时常到这邻近来,你便很容易碰到几个恶意的人,那时候我便再也没有快乐的日子过了。我这样说定吧,假如你永远要做我的人,正像我要永远做你的人一样,那么你定要把我娶去做合法的妻子。要是你把我娶了去,那么你要到哪儿,我便永远可以跟着你走。但是假使有什么别的思想灌满在你的脑筋里,那么请干你自己的事情去吧,不要再在这儿扰我。”

罗密欧所最希望的也就是如此,所以他听见了这些话,便快乐地回答说,这正是他惟一的愿望,并且说,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取某种方式,只要她欢喜,他便可以和她结婚。“这样很好,”裘丽叶达接上去说,“但是我们的婚礼既然要经过正式手续,那末我愿意在我的教父罗伦佐·雷奇欧教士面前举行。”对于这事情,他们俩都同意了,并且决定在第二天罗密欧就要去和那位教士商量这件事情,因为他是和他很熟悉的。

罗伦佐教士是属于小教友会的,他是一个精通神学和哲学的人,并且又很熟悉化学和魔术等许多东西。那位高尚的教士很愿意在一般民众中保持他的好名声,而这样地享受他所最关心的乐趣,因此他办一切事情总尽量地小心。为预防一切意外的事情起见,他常常设法得到一些有名誉的贵族们来支持他,罗密欧的父亲,一个极有信用而又极受人尊敬的绅士,也是委罗那地方许多和他感情很好的人中之一。他绝对相信那位教士是一个最神圣的人,罗密欧自己也和他很好,同时罗伦佐教士也相信他是一个谨慎又勇敢的青年而很爱着他。他不但和蒙德奇欧家,并且和加贝勒多家也有着密切的友谊关系,他替委罗那许多贵族,女的或是男的,行着忏悔礼。

罗密欧一决定这么办之后,便辞别了裘丽叶达,回到自己家里。早晨一到,他便去到圣芳济寺院,把他的幸运的爱情以及他和裘丽叶达所决定要干的事情都告诉了那位教士。罗伦佐教士一听到了这话,便答应把他所要办的一切事情都办到,因为他是什么事情也不能拒绝他的,同时又因为他觉得自己一定可以使加贝勒多和蒙德奇欧两家和解,而使巴尔托罗梅欧·斯加拉爵士更喜欢他;那位爵士原是最希望他们两家能够和解的,这样城里的一切争端都可以停止了。于是这一对情人便等着机会来作一次忏悔,这样便可以实现他们的计划。

这正是在四旬斋的时候,为要使事情更稳当一点起见,裘丽叶达便决意要借重她的老乳母,那位老乳母是和她在同一间房里睡觉的。找到了一个机会,她便把自己的整个恋爱故事都告诉了那位善良的妇人。那位老妇人,无论怎样地责备她,无论怎样地劝她放弃了这种企图,却总是毫无效果,最后她只能勉强允许,裘丽叶达便又定要她送一封信去给罗密欧。当那情人看过了信里面写的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了,因为在这封信里,裘丽叶达叫他在夜里五点钟的时候到那房间的窗边来谈话,并且叫他随身带一副软梯。罗密欧有一个很靠得住的仆人,他时常信托他重要的事情,觉得他永远是敏捷而又忠实的。他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并且叫他去弄一副软梯来;一切东西都预备好了,他便在指定的时间和彼得罗(这就是那仆人的名字)一齐出发。他看见裘丽叶达在那儿等他。她一看见他,便把自己所准备着的绳子放将下来,拉起了那副软梯;那老乳母又帮她忙将软梯牢牢地系在铁窗格上。她便在那儿等她的情人上来。他勇敢地爬了上去,彼得罗却退避到了对面的茅棚里。走上去到了窗边,罗密欧从铁窗格里和裘丽叶达谈着话,而栏栅是非常地密,几乎连一只手也放不进去。在说了些爱情的寒暄之后,裘丽叶达便对他说:“我的先生,比我自己的眼光还宝贵的,我叫你来告诉你,我已经和我母亲商量好要在下礼拜五说教的时候去行忏悔礼。你去对罗伦佐教士说,这样他可以把什么事情都准备好。”罗密欧回答说,他已经对教士说过了,并且教士也很愿意把他们所希望的事情都完全办到。他们又谈了一会儿爱情上的话之后,罗密欧便从梯上走了下来,和彼得罗一同回家去。

裘丽叶达立刻觉得心里很快乐,她在还没有和她的罗密欧结婚之前,过一点钟便像过一千年一样。至于罗密欧呢,当他和仆人谈着这一切事情的时候,也觉得同样地快乐而兴奋。礼拜五一到,裘丽叶达的母亲乔凡那夫人便带了自己的女儿和仆人一路向圣芳济寺院而来;走进了教堂,她便找着罗伦佐教士。那位教士早就把罗密欧带到了他听忏悔的那间小室中,把他锁在里面,于是他便去见乔凡那夫人。夫人对他说:“教父,我趁早来作忏悔,并且我把裘丽叶达也带了来,因为我知道你是很忙的,每天要听着你的教子或教女们的许多忏悔词。”替她们祝了福,那位教士便走进寺院去,到了那罗密欧在着的忏悔室里,裘丽叶达跟着他走去算是首先去做忏悔。

她走了进去,把门关上,便向教士打了个暗号,表示她已经在里面了。他便拉起了小窗,说了几句照例的敬语之后,便问:

“我的女儿,罗密欧对我说你已经答应要他做你的丈夫了,并且说他也愿意娶你去做他的妻子。你们两个现在可还是愿意这样?”那一对情人便回答说,这就是他们所希望的一切。一听到这话,那教士说了几句对于这神圣的婚礼的赞美词,便又说着教会规定在举行婚礼的时候的那些话,于是罗密欧便把戒指交给了他亲爱的裘丽叶达,这事情使他们两方面都非常快乐。他们约定在那天夜里聚会。在小窗的开口处互相地亲了吻之后,罗密欧便小心地离开那密室和寺院,很快乐地去干他自己的事情。那教士关上了窗格,这样便可以显得好像什么东西也没有移动过一样,于是听着那位快乐的姑娘的忏悔,又听着她的母亲和仆人的忏悔。

夜里来到,在规定的时间,罗密欧带了彼得罗走到一处花园边。彼得罗帮他爬上墙,走下去到了花园里面,那儿他发现他的新妇已经和她的乳母一起在等他了。一看到裘丽叶达,他便张开了手臂去迎接她。裘丽叶达也同样地做,把她的手臂环在他的颈上,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她是已被这种最高的快乐所征服了,同时她那热烈的情人也充满着类似的狂热,他觉得一生中永远没有经验过这么一种快乐。在相互的亲吻中,他们都感到无限的,说不出的乐趣。

恣情地戏谑了多时之后,罗密欧便和他那可爱的新妇商量着第二次会面的事情,并且决定要去打听安托尼欧爵士对于这次结合和和解的事情有什么意见。于是,在和他亲爱的妻子亲了一千次的吻之后,罗密欧便离开了花园,一边却在欢乐地自言自语:“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快乐?还有谁能够在爱情上与我比并?

谁有过我的那么一个美丽而又得意的姑娘?”裘丽叶达也和罗密欧同样地觉得她自己是幸福的,因为在她看来,世界上再也寻不出一个青年能够在容貌,举止,和仪态上和她的罗密欧比并的;她很焦急地期待着一切事情都办妥当,这样她便可以自由地,毫无畏惧地和他在一起。以后他们便有时候会着面,有时候却隔绝着。

同时罗伦佐教士却在那儿努力使蒙德奇欧和加贝勒多两家讲和,事情差不多已经快要成功了,他竟胆敢希望着这一次秘密的结合,可以做使两方面都得到满意结果的根源。但是在复活节的时候,偏偏有几个加贝勒多族这方面的人在加斯德尔·委奇欧对面的波尔萨里门边碰到了一些蒙德奇欧族人;他们是武装着,便猛烈地攻打着对方。在加贝勒多族人中,有一个裘丽叶达的大堂兄,名字叫做德巴尔多,这是一个强硬的青年,他鼓励着自己的同伴们,要猛烈地攻打那些蒙德奇欧族人,对谁也不要怜惜。殴打愈演愈烈,两方面都有新来的人手和兵器加入助战;那些参战的人愈弄愈愤激,便毫无顾忌地使两方面都受了极大的创伤。

罗密欧突然来到了那个地方,他身边除了仆人们之外还同着几个青年,他们正陪伴他在城市四周漫步。一看到他的族人在和加贝勒多族人交斗,他心里觉得非常烦恼,因为他是知道那教士的和平计划的,并且极希望两方面再不要发生争端。因此,为要去调解这次纷扰,他便向他的同伴们和仆人们大声地喊着,街上有许多人都听到他的话:“弟兄们,我们离了他们走吧,要知道,这种争斗无论如何不要再继续了,只要叫他们放下了武器就是。”同时他便努力去把那些在交斗的人分开来,他的朋友们也帮他这样做,尽所能地用言语和动作来止住这次斗争,然而这是白费的尝试,因为那时候两方面的愤怒已经达到了极点,攻打便愈密愈猛了。

已经有两三个人倒在地上。德巴尔多从旁面向罗密欧冲了过来,向他腰边拼命地砍了一下,幸而他穿着一件铁马甲,刀片砍不进去,因此没有受伤。于是他转向德巴尔多,用一种友谊的态度对他说:“德巴尔多,你不要弄错,以为我是和你或是你的同伴们赶闹来的。我偶然来到这儿,拼命想把我们这边的人遣散;我只希望大家能够好好地住着,做一个和平的市民。因此我劝你也把你的人遣散吧。这样以后便可以不会再生麻烦,因为到现在血已经流得够了。”

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到这些话,但德巴尔多却不知道是没有懂得呢还是不愿意懂得,依然野蛮地冲将过来,砍着他的头,一边大声地喊,“奸贼!你是一个死人!”罗密欧戴着铁手套,于是便把外衣裹在左臂上,举起手来保护他自己的头,于是把自己的刀尖转向他的敌人,刚刺穿了他的喉咙,便又戳了几刀,德巴尔多立刻倒在地上死了。于是便听到一片喊声,法警也来了,参加战斗的人便东窜西逃地一哄而散。罗密欧因为把德巴尔多杀死,心里觉得十分懊丧,便带着几个人到了圣芳济寺院,去躲在罗伦佐教士的房里。那位善良的教士听到年轻的德巴尔多的死讯,心里觉得绝望,因为他怕现在他们是再也没有方法可以除去两族之间的仇恨了。加贝勒多族人结了群到总督巴尔托罗梅欧爵士那儿去告状,而蒙德奇欧族人却要替罗密欧辩护,因为有许多人可以证明罗密欧起初并不动手,是德巴尔多首先攻击他的。两方面都热烈地在巴尔托罗梅欧爵士面前争辩。因为证实了是加贝勒多族首先发难的,同时又有许多可靠的市民都听到罗密欧说那些和解的话,总督便叫他们把武器放下,而把罗密欧驱逐出委罗那。

在加贝勒多家中,为了德巴尔多的死举行着大丧事。裘丽叶达的眼泪不住地流着,不是为了她的堂兄死去,却是为了一切结合的希望都化为泡影;她觉得十分悲痛,悼伤着自己的命运,因为她现在不知道事情要弄到怎样结局。从罗伦佐教士那儿打听到了罗密欧在什么地方,她便写了一封非常悲痛的信给他,教她的老乳母去交给那位教士。她知道罗密欧是已经被放逐,他必须要立刻离开委罗那,因此她便热情地请求他让自己跟他同去。罗密欧回去了一封安慰她的信,并且叫她安心地等待着,因为到了相当时候,他可以把什么事情都办妥当的。他现在还没有决定到什么地方去,但是他要尽可能地住在委罗那近旁,并且在动身之前,他总要想方法在对于她最便利的无论什么地方,和她再会面一次,以便和她谈话。

她觉得自己过新婚之夜的那个花园是比较最不危险的地方,于是便选定了那儿;因此,到了约定的时间,罗密欧便带着武器,同了他那可靠的仆人彼得罗,离了寺院,到了那花园里,裘丽叶达便满眼泪水地来迎接他。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在亲吻的时候互相饮着对方的泪水,心里凄楚地悲伤着这一次突然的分离和一切命运的颠沛。分离的时候渐渐地近了,裘丽叶达热烈地请求着她的丈夫把她带着同走,她说,“我亲爱的丈夫,我愿意把我的头发截去,穿一件你的仆人的衣服。你无论到哪儿去,我都愿意跟你走;你无论要我干什么事情,我都愿意替你做。你怎么能找到一个比我还忠实的仆人呢?我亲爱的丈夫,请你给了我这种恩典吧,让我和你担负同样的命运吧,这样你所遭到的事情我也可以同样地遭到!”罗密欧尽他自己能力所及地找出柔和的话来安慰她,断然地对她说,他坚决地相信他的放逐令不久就可以收回的,因为总督已经对他父亲表示过有这种希望了。并且,假使他真把她带去,那么她也不必穿仆人的衣服,仅算是他的新妇,他的妻子都不要紧,他知道她一定还可以有适合于她身份的体面的随从。他并且还这样说,他的放逐时期不会超过一年;假使两方面依然不能和平地休战,委罗那勋爵是无论如何,无论他们愿意不愿意都要使他们和解的。就是事情竟搁下去,他也可以投降到对方,因为他是不能长期地离开了裘丽叶达而生活下去的。于是,他嘱咐她常要写信来报告她的消息,又说了许多别的话来安慰她。但是裘丽叶达却是安慰不了的,她只管不住地哭泣着。现在,黎明之光依微地在东方显示出来了,这一对悲苦的情人和以前一样地带着许多眼泪和叹息互相亲吻又拥抱,于是便告了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