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戴望舒作品集(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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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意大利作家作品(1)

罗密欧与袭丽叶达

马德欧·彭德罗

假如我对于自己的故乡所应有的感情并不是错误的话,那么我敢说,在我们这个美丽的意大利地方,再没有几个城能比委罗那所处的地点更为优美的了:委罗那是处于阿地格这一条壮丽的河上,它的澄清的水流把这城一分为二,并且使它有了许多从德意志运来的商品。优美而又膏腴的小山和有趣的溪谷环绕着它,此外又有许多澄清而闪耀的泉水,河上的四条庄严的桥,和几千种其它著名的古迹,都来帮着增加它的美点。但是我现在说这些话,却并不是为了一心想赞美我的故居,它自己已经尽能够把它的优点和特点表示出来了;我现在却是要对你们讲一件这座城里的一对贵族恋人所遭的凄惨而不幸的故事。

在德拉·斯加拉氏诸爵士执政的时候,委罗那有两家以高贵的门第和丰富的财产著名的大族:这两家大族便是姓蒙德奇欧的和姓加贝勒多的,在这两姓之间,为了某种缘故,有一种可怕而又狠毒的怨仇存在着;并且因为他们两方面都是很有力量的,每起一次冲突便要死许多人,不但那些姓蒙德奇欧和姓加贝勒多的要送性命,他们的随从们和党徒们也会死在内。这种情形便永远使他们相互的怨仇不断地增加着。

巴尔托罗梅欧·斯加拉,因为在当时身为委罗那勋爵,费了很大的劲去替他们两方面和解;但是他们的怨仇却已经根深蒂固,他便再也不能使他们就他的规范。话虽如此,他纵然不能使他们和解,但至少也可以使他们那种老是要闹出人命来的不断的冲突暂时停止一下;假若他们偶尔碰到了,那些年轻一点的总肯对他们较年高的敌人让一点步。

且说有一年冬天,在圣诞节之后不久,举行着有许许多多蒙面人来参加的宴会。安托尼欧·加贝勒多,他那一族的族长,准备着一堂极侈丽的筵宴,请了许多的贵族和绅士来赴会。城中大多数的青年绅士都在那里,其中有一个名字叫做罗密欧·蒙德奇欧的,年纪约摸有二十岁上下,他要算是委罗那城中最漂亮又最斯文的人了。他在傍晚时候戴着假面具和几个同伴一起到了加贝勒多家里。正在那时候,罗密欧是深深地爱上了一个贵族女郎,他被她征服已经快有两年之久;他虽然时常跟她到教堂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去,她却连瞧他一眼的恩赐都不曾给他过。他时常写信给她,送消息给她,但她却竟这般硬心肠,永远不肯向这个害相思病的青年作一度娇笑:这种情形使他十分伤心,于是他便决意要离开委罗那,到什么地方去逃避一两年,在意大利到处流浪,这样或者可以用旅行来压制他那猛烈的热情。但是不久,他又被那种痴情所克服了,他埋怨自己不应该存这种愚蠢的思想,觉得要离开委罗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有时候他会对自己说:“我爱她不会再是真的了,因为我已经用几千种方法来搜集明显的证据,可以证实她并不看重我的爱慕。既然向她求爱是完全无用的,我又何必固执着要处处都跟她去?我应当永远不到她常去的教堂或是别的地方去,只要不看见她,她那美丽的眼睛在我身上所煽起的火,便可以慢慢地死去。”

啊!原来所有这些思想都是徒然的,因为事情竟弄到这样:

她愈是态度羞怯而使他的希望愈小,他对她的爱情反愈增加,他只要有一天不看见她,他便决不会觉得快乐安适。因为他的痴情一天天深起来又一天天坚决起来,他的有几个朋友怕他要因此而消瘦了,便时常来警告他,又请求他放弃了这种尝试。但是他却毫不关心他们的警诫,和对健康有益的劝告,正像那位女郎却毫不关心他的爱情一样。

罗密欧有一位伴侣,非常关心他的毫无希望的爱情,深怕他要为了追求一个女人而把他的黄金似的青春和花一般的年岁蹉跎过去。他时常为了这问题用理性来晓喻罗密欧;有一天他说:

“罗密欧,我是像兄弟一般地爱你的,因此我看见你像太阳光下的雪块一般地消瘦下去,便觉得非常难受。你所干的一切,你所耗费的一切,既不能使你得到荣誉,又不能使你得到利益,因为你不能引得她爱你,你一切的努力都只能使她愈加倔强,你为什么还要徒然地努力下去?你是看得很清楚的,对于你和你的报效,她一点儿也不关心。也许她有一个非常亲密又非常满意的爱人,就是用一位国王去换也不肯。你很年轻——或许可算是全委罗那最漂亮的青年;并且又斯文,又可爱,又勇敢,又精通文学——这对于青年人真是一种难得的装饰品。你是你父亲的独子。

他的大财产是谁都十分知道的。他对你可曾显示过一丝儿吝意?

你这样任意地花钱用钱他几曾道过一个不字?他是你的伙计,辛辛苦苦地替你积起钱来,让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要醒醒了,要看看你自己行径的错误。把那张蒙住了你的眼睛,不让你看到你所应走的道路的面幕扯掉吧。快下决心把你的思想移转到别一方面去,找一个配得上你的女子来做你的情人吧。城里快要举行宴会和蒙面舞会了,你应当处处都要去。假使你偶然碰到了那位你求了这么许多时候都没有一点结果的女郎,你一眼也不用去看她,只是在镜子里照照你自己对于她的爱情,这样你便无疑地可以得到你所受的一切冤苦的慰安。最公正又再合理的轻鄙,便会在你心中升起来,即刻会把你的不知节制的热情压下去,而恢复了你一切的自由。”

罗密欧的忠实的伴侣,用了许多类似的理由来设法使他放弃这么一种毫无希望的企图。罗密欧耐心地听着,决意要从这种聪明的劝告中得到一点好处。他所有的宴集都到,他每次碰到那个倔强的女郎,总一眼也不去看她,而把全部的注意都转移到别人身上去,用批评的眼光来观察着她们,满心想要拣一个他所最喜欢的,正像来到市场上买紧身衣或是马匹一样。

于是,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罗密欧便去参加加贝勒多家所召集的宴会;在戴了一会儿假面具之后,他便把它拿掉,去坐在一个角落里,从那儿他可以安安闲闲地察看每一个在厅里的人。

在厅里,有许许多多的火炬照耀得像白昼一般光明。谁都对罗密欧看着,尤其是那些女人,大家都觉得很奇怪,他怎么可以大模大样地在这所屋子里露面?但因为他在最漂亮的容貌之外,还有最动人的态度,使人人都觉得有点喜欢他;他的敌人也不去注意他,好像他是比他们年纪大似的。这样,罗密欧在那儿恰像是一个来参加舞会的女子们的美丑的评判官,随意地称赞着这个或是那个,他不愿意去跳舞,却宁愿在那儿批评。

他突然看到了一个他所不认识的非常美丽的女郎。她使他感到无限的欢喜,他把她当做了他生平所看到过的最可爱又最秀雅的姑娘。他愈看她,她便愈显得美丽而动人,于是他便开始向她投掷着传情的眼波;实际上,他是再不能把眼光从她身上拿掉了。他看着,心里便起了一种奇怪的快感,他暗地里打算着无论如何都要设法获得她的好感和她的爱情。他对于那别一个女郎的爱情,因为有一种新的爱情来替代了,便减低下去,它的火是熄灭了。罗密欧一踏进了这张精微的情网,他便用眼光来饱餐着她的秀色,同时却不敢询问那位女郎是谁;他这样地被她的爱娇所征服了,对于她的一举一动都不绝地赞美着,昏迷地大口喝着爱情的甜美的毒质。我前面已经说过了,他是坐在舞厅的一只角上,注意着所有来来往往的舞女。那位美丽得使他着了迷的女郎名字叫做裘丽叶达,她是主人的女儿。她并不认得罗密欧,但是她觉得他是她所曾碰到过的最漂亮的青年,一看着他便感到一种奇怪的愉快;虽然她是羞怯地偷眼看他的,但是在心里却起了一种说不出地优美的又无限甜蜜的沉醉。她很希望罗密欧会来同她一起跳舞,这样她可以看得他清楚一点,并且可以听他说话;她相信他的声音一定是和他的眼光同样地可爱的。但是罗密欧却并不像要跳舞,只是一个人坐在他那角落里,有意地看着那位可爱的姑娘,对别个人却一眼也不看,他们用这种眼波的交换和轻微的叹息来努力传达着相互的爱情。

舞会快要结束了,应得有一次火炬舞,或是称为便帽舞。有一位女郎请罗密欧也加入,他和她跳了舞之后,鞠了躬,把火炬交给了另一位在裘丽叶达身旁的女子,过去把她的手拿了起来,这种举动使双方都感到说不出的快乐。这样裘丽叶达便站在罗密欧和另外一位绅士的中间了,那位绅士名字叫做马尔古奇欧,是一位宫廷中人,性情最为和蔼,他的滑稽而有趣的态度,使他成为一个谁都喜欢的人。他常常有很好的故事可以使大众欢笑,但是他的笑话却永不会得罪任何人。无论在什么时候,冬天或是夏天,他的手总是像爱尔宾冰河一般地冰冷的;就是在火上烘许多时候,两只手还是冷得像石头一般。当罗密欧在裘丽叶达左边的时候,马尔古奇欧却正在她的右边;她觉得她的爱人拿起了她的手,因而很想听一听他说话的声音,便快乐地转过身来向着他,用颤抖的声音说,“你肯到我身边来,愿上帝祝福你!”她这样地说着,便亲密地握住了他的手。罗密欧是很敏于机智的,便温存地反握住了她,一边回答说,“我的姑娘,你所给予我的是哪一种祝福?”于是她娇笑了一下说,“不要诧异,可爱的青年啊,我以这种祝福要你到这儿来,是因为刚才马尔古奇欧先生用他那冰冷的手把我冰了好一会儿;但是现在,多谢你,你那漂亮的手已经把我温暖了。”罗密欧便立刻回答她这句话,“姑娘,我是无论替你干什么事情都是觉得非常荣幸的,因为我在这世界上所希望的事情便只是替你服务;只要你肯垂顾差遣我,像差遣你最低微的仆人一样,那么我便觉得非常快乐了。并且我还要对你说,假如我的手能够使你温暖,那么你那美丽的眼光里的火便会使我全身都燃烧了。假如你不能帮助我忍受这种热度,那么你不久就可以看到我会整个地烧毁而变成灰了。”他差不多还没有说完这几句话,火炬舞已经结束。裘丽叶达充满了热情,紧握着他的手,声音颤抖,好像夹着一声叹息似地说道:“啊!有什么话说,我这个人已经是你的而不是我自己的了!”

现在,所有的宾客都在告退了,罗密欧便等在那儿瞧那位姑娘向哪一条路上走;但是不久他便发现她是那主人家的女儿;他的一位朋友询问了许多女人之后也来这样地报告他。这消息使他烦乱得非同小可,因为他觉得要达到他的爱情上的目的,是一件最危险而又最困难的事情。但创伤是已经划开了,并且已经浸透了爱情的精微的毒汁。

在另一方面,裘丽叶达也极想知道那位漂亮得把她征服了的青年毕竟是谁;因此,她把她的乳母叫到了一间边屋里,站在一扇临街的窗口,那条街是有许多火炬照得通亮的。于是她开始问乳母,那一个穿这么这么一件紧身衣的,那一个带刀的,或是别个人是谁;她又问那一个手里拿着假面具的漂亮青年是谁。那位善良的老妇人差不多谁都认得,便把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告诉了裘丽叶达;她又把罗密欧也指了出来,因为她是很认得他的。

一听到蒙德奇欧的姓氏,那位姑娘便像发了昏似的,她再也不能希望要罗密欧做自己的丈夫了,因为他们两家之间有着死仇;然而她在表面上却并没有显出不高兴的神情来。那一天夜里她胡思乱想地几乎整夜未曾睡熟;但是要强自抑制住不去爱罗密欧,却是她所办不到又是不愿意办到的事,因为她已经是这样热烈地迷恋着他了。他那种惊人的美貌鼓荡着她;但不久,这事情的困难和危险又不禁使她失望;于是她便只能屈服在这些冲突的思想之下。她一边想,一边对自己说:“我将要被自己这种管束不住的愿望带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这样地傻又怎么敢说罗密欧可真是爱我的?或许那个狡猾的孩子只是说着这些话来骗我的也未可知;他会在占着了无耻的便宜之后就来笑我竟做了他的娼妇,借此以报复我两家之间的愈弄愈深的怨仇!但他是心地正大的,想来总不会欺骗一个爱他的,并且又崇拜他的女子吧!假如面貌是心肠的忠实的表现,那么在这样美丽的躯壳之内,是决不会有残酷得像铁一般的心肠存在着的;啊,我还是要这么想:从这么一个漂亮又温存的少年那儿,一个人只可能希望得到爱情,礼貌和仁慈。我既然愿意这么想,那么就让我们这样假定吧:他是爱我的,并且愿意娶我去做合法的妻子,我可不是当然要想到我那父亲是决不会同意的?可是谁敢断定像这样的结合不能在两族之间建立起永久的好感和永久的和平来呢?我常常听到说,婚姻不但可以造成市民们或是绅士们之间个人的和平,并且还可以造成最大的王公们之间的和平。残酷的战争之后,常会有使各方面都满意的真正的调解和友谊。或许这样子我倒可以替两家之间造起安静的和平来。”

因此而存了这样的念头,她便在每次看到罗密欧打从街上走过的时候,就对他和悦地微笑着,这使他心里非常喜欢。同时他的思想也像那女的一样不断地冲突着,有时候觉得有希望,但不久又觉绝望。然而他依旧常从那女郎的家门前走过,在白天或是在夜里,虽然这是非常危险的事;裘丽叶达的和蔼的眼波只能增加着他的热情,把他引诱到城中的那一方面去。裘丽叶达房中的窗刚临着一条狭径,对面是一间田舍;每当罗密欧经过那条大路,快要行近那条小径的一端的时候,他总看到那位姑娘靠在窗前,不住地对他微笑,显着很喜欢看见他的样子。他常在夜里到那边去,停住在这条小径中,因为那条路上是很少有人到的,并且又因为,假使他站在裘丽叶达的窗对面,便有时候可以听到她说话。有一天夜里他正在那儿,裘丽叶达不知是为了听到他在那儿或是为了别的什么原故,去打开了她的窗格,他便退到了田舍里去,但是早已被她看到了,因为月光已经把整条街路都照得光明。因为是一个人在房里,她便轻轻地叫着他,对他说:“你在这个时候独自个到这儿来干什么?要是他们在这里把你拿住,唉,那你便怎么得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族中和你们族中所结的仇是多么深,又有多少人因此而送了命?真的,你将要被人毫不怜惜地杀死,在你呢,有性命的危险,在我呢,又是非常丢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