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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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乡音和普通话

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要学说的话是世世代代沿袭下来的乡音,而非普通话。

渐渐长大了,方圆数十里的大人孩子张口全是一个腔调,都是地地道道原汁原味的乡音。大家都一样,也就感觉不出这话是好听还是不好听。直到有一天碰上个陌生人,他操着与众不同的腔调问:“小姑娘,你干什么呢?”我回答说:“不揍啥。”意思是说什么也没干。当时的感觉是,两个人口音不同,交流起来十分别扭。次日便听到村里人在议论,说某某家的什么人在外面待了两年,把家乡话都忘了。开口拿腔拿调,因此还闹出了笑话。有位汉子问他啥时候回来的,他说:昨天晚上。汉子一听急了:啥?坐俺碗上,俺还坐你锅上哩。从那次起,我觉得在家乡这块地盘上,任何带其他腔调的人,都显得格格不入。

在家乡,我也有说普通话的时候,那是在课堂上朗诵课文时。也有说普通话不被乡亲笑话的时候,那是身为学校文艺宣传队成员,下乡演出时。在演唱样板戏的年代里,我扮演阿庆嫂、小常宝等角色,登上台说得是一板一眼的京腔儿,乡亲们都爱听。一次到外乡演出,我刚从台上下来,有个小伙子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本人刚微服私访回来,在观众堆儿里听到不少赞扬声,他们说你念唱好听,扮相俊俏。在这种场合,京腔儿居然为我赢得了喝彩。然而,到了台下,我连一句普通话都不会说,也用不着说,那会让乡亲们笑掉大牙的。

二十岁那年,我带着满口浓重的乡音走进军工厂。几位初次见面的军人,误认为我是北京知青,当我一张嘴,口音变成了最好的解释。糟糕的是,我的有些乡音别人根本听不懂。这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说家乡话很难堪。最悦耳的还是北京知青们的普通话。我第一次萌生了想学普通话的念头。但是,已经讲了二十年的家乡话,要想改掉,谈何容易。之后,我又带着未改的乡音,被送到长春第一汽车厂,开始了实习生活。

由于不会说普通话,给师徒之间的交流带来不少困难。星期天,和一同来实习的小师妹出去散步。她告诉我,在单位初次见面,就特想同我成为好朋友。然后指出,我身上存在着一个不应该存在的毛病,她要下决心帮我改正。当我表示异议时,她有些生气地说:“一个漂亮的女孩儿,说一口不好懂的家乡话,让人感到很别扭。”望着她那认真的样子,我笑问,有那么严重吗?她突然放弃普通话,叽哩呱啦说了一大堆湖北家乡话。让我选择愿意听哪种?好厉害的小师妹,我只有认输了。

可以说是在小师妹的一再鼓励下,二十岁的我不得不开始重新学说话。她规定,每当我俩在一起时,必须使用普通话,否则免谈。一个人在舞台上可以用普通话念白,但到了台下未必会说普通话。正像操不同口音的人,唱起国际歌都变成了普通话,而一旦唱罢又都恢复了本音一样。让我真正做到用普通话自然流畅地同人交谈聊天,其难度确实不小。这需要一个过程。在小师妹的帮助下,我的发音逐渐得到纠正。之后她又鼓励我拿出勇气,在已经接纳了我说家乡话的师傅面前,突然换一种新面貌,开始使用普通话。

如同狗熊掰玉米棒子,得到这个扔掉那个。我学会了普通话,却忘掉了家乡话。第一次探亲回家,听着久别的乡音,感到既熟悉又不顺耳。我懂得入乡随俗的道理,我不愿意让乡亲们说我离开了家乡就拿腔拿调。我运足了气,张开嘴却找不到感觉。于是,别人听着别扭,自己感到难受。我尽量少开口,多倾听。几天后,我终于找回了感觉。

再次见到小师妹,她责怪我回了一趟老家,又跑调了。我只好再努力,寻找另一种感觉。

三年的学徒生涯结束后,由于军工厂尚未投产,所学的自动化仪表技术,暂时无用武之地。此时,我被安排在宣传科当广播员。三个广播员中,有两个是北京知青。她们成了我最好的老师,同她们朝夕相处,不断纠正着自己的错误发音。渐渐地,我的普通话可以以假乱真了,到北京以外的城市出差,经常被人误认为是北京知青。当然,在北京人面前,他们一听,立刻辨出,我绝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在乡音和普通话之间,改来改去,既累心又累嘴。不过,经过反复练习,达到了变换自如。在北京,说普通话,回老家,说家乡话。同父母和爱人、儿子在一起时,对前者用家乡话,对后者用普通话。我说的乡音绝对保持着原汁原味儿。家乡人对此给予很高的评价:瞧人家,在外生活了三十多年,乡音丝毫未改。所以乡亲们同我交谈起来,没有半点隔膜感。

有了学说普通话的经历,我从内心佩服那种既会说普通话又会说多种地方话的人,更佩服那种一张口会说多国语言的人。

写于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