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的想:“空前的举动……”却忽然听见一种声音:“哈,是你!”
他笑了,一面缓了步伐一面侧过脸去。
一个比深沉的夜还要黑的影子,立刻向着他飞快地跑过来。他一眼便认出是白华的影。
她穿着一身黑,黑的头发披散的雪白的颈项上,如同一片月光被一缕乌云围绕着一样。
“你也来了……”他笑着说。
他们握了手,又互相挽着,并排的向前走。
她快乐的说:“今夜我真兴奋,这是太使人兴奋了。”
接着便问:“你呢?你怎么也在这里?”
许多群众走过他们的身旁。
“我是有责任的。我是监察委员之一,我老早就来了。
什么人都看到,单单没有看见到你。”他回答。
她十分有兴味的说:“火焰把我们隔住了。可不是么?
我也是很早就来的。不过我没有责任。我只是一个群众。
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火——这是和一切的火都不一样的。我简直说不出什么话了,好象我的一切都跟着那火焰飞到天上去,飞到比天上还要高的地方……”
他微笑着。
“在群众里面才真的看见到革命的情绪!”她热烈的声音说:“不是么,革命者是不能够蹲在房子里面?”
她热情的望着他,他看见她的脸上有两颗晶莹的星光,闪耀在黑夜里。
“你这样觉得?”他笑着问,一面更感着亲切的挽紧了她的手腕。
“不,”她自白地说:“不是一时的感觉,是信仰。我认为革命是实际的行动,不是口上的清谈。”她又望了他一下,“安那其的新村就是清谈……”她带着羞惭的笑了。
他微笑地看着她,又把脸移近去。轻轻的挨着她的头发。他亲热而恳切地问:“白华,在革命上,你信仰了共产主义么?”
她坚决的回答:“是的。可以这样说,可以说共产主义是我的革命指导。它永远都是我们的领导者。我信仰了,你不觉得奇怪么?”她又望着他。
“不。我已经说过,对于信仰共产主义是极平常的事情,除了诅咒他的资产阶级以外,什么人都会信仰它的。”
她向他微笑。
“我的意思是说我以前是……这不必说。你知道,我转变得太快了?”接着她热情地,又带着悔意地,说着她过去的许多不可宽宥的错误。甚至于那些错误还有点无聊和可笑。“然而无政府党人都是这样的。”她结局说,“我回想起来就对于我自己很反感。”
“这不算什么,”他解释说:“我们的前途是很远很大的。我们过去的一段历史在我们整个的生存中并不能够占有怎样的地位。我们新的历史从现在展开,这就很够我们来努力的,并且共产主义是永远容许每一个革命者来纠正错误,来努力新的历史的斗争。”说了便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是很用力的,很感动的,紧紧的和他握着。
他们不说话,可是他们的思想正在交流着,象两道洪流的汇合一样,在他们的脑海里起着响声。
所有观火的群众都走过他们的前面去了。在他们的周围没有人影。幽黯的深蓝色的夜平安地舒展着,露着一条银色的天河,群星闪耀地欢乐地点缀着这夜幕。几缕白云在那里飘荡,这边那边,如同几幅舞蹈的素裳似的在天庭里点缀着。
夜声,虚弱地流荡在空气里,又隐隐的消失了。在远处,一切建筑物都静静地,如同忏悔的教徒们静静地伏在上帝的面前一样,毫无声息的不动的伏着。
他们时时都听见他们彼此的脚步声,有时他们还听到彼此的呼吸,彼此的机体上的活动,响在寂寥的深夜里。
他们穿过前门了。
他们的谈话又继续着。他们都低声的说,可是他们都听到,整个的宇宙都充满着他们的谈话的声音。仿佛这个夜是一面澄清的海,没有什物,只是他们的思想在那里自由地游泳,自由地作着游泳的表演。
他喜欢这样的夜,因为他常常在深夜里完成他的各种问题的解决;同时他又喜欢紧张的白天,因为在白天他又开始新的工作。
这时他是十分愉快的。他用喜悦的眼光去看她,他重新感觉到她的美,她的眼睛正在闪动着新的异样的欢乐的光辉。
他们都不自觉地走过了长安街,又走到北池子。于是分开了。她走去两步又跑转来,抓着他的肩膀说:“你再给我一些书看……”接着她还要说什么,可是没有说出口,便望了他一下,走去了。
他站着望她,许久许久才又走向西城去。
他的微笑浮在深夜里。
二三
清晨展开了。新的一天正在开始。太阳从灰色的云幕里透出光芒来,灰色的云消散了。露水还依恋地吻着一切树叶,在阳光中闪着晶莹的光彩,同时又在阳光里慢慢的隐了去。一切都在晨光里变动着。
北京城也跟着这一个晨光变动起来了,仿佛这一个大城是一只猛兽,又从熟睡里醒起来,醒了便急剧的活动的叫喊,造成另一种不同的新的空气。
商店还没有开门。可是街道上已经热闹起来了,那闹声,并不是市廛的喧嚷。许多“打倒英国日本”的呼号很清醒地唤起了一切人们的瞌睡,立刻有许多人参加到街道上来。
在街道上,不论是大马路或小胡同,都陆续的出现着新鲜的队伍——学生们拿着白旗,旗子上写着:
“援助五卅惨案募捐队!”
满城的阳光都被这旗子弄得很纷乱了。到处,都活动着无数穿长袍戴草帽的学生群众,并且女学生和小学生也到处出现着,白的旗子,象无数白色的鸟儿,在充满着光明的空间里不断地飘舞着。并且每一队里都有一扇大旗,如同军营的大纛似的,高展在许多小旗子上面,雄壮地直竖在湖水色的天庭中而飞扬着。
每一个募捐队里都有一个人拿着几个装钱具,有的用几个泥巴的扑满,他们要尽量的把它装满去,寄给上海的罢业群众,和倒毙在帝国主义枪口之下的牺牲者的家属。
募捐队的行动是很热烈的。他们并不象那些“建庙”
“修刹”一般地向人求乞。他们是英勇地站在革命的战线上来征集作战的武器,向着每一个同胞,每一个有切身利害的同胞,要他们各尽一种天职的义务。
“捐钱!”
“捐钱!”
“随便捐多少!”
这种种声音在无边际的天庭中响着。而且,象电流和电流交触,象无线电播音器一样地,同时在整个的北京城里,在北京城的任何地方,纵然是很小很小的胡同里,都同样的响着,响着,这声音是不断的,扩大和增高。
辉煌的太阳吐着喜悦的光照耀着募捐队,每一个募捐员的脸上都显露地飞跃着勇敢的笑,并且彼此的笑在同一意义之中互相地交映着,灿烂在辉煌的阳光里。
他们是热情的,他们的青春的生命使他们跳动着,反抗强国的压迫,反抗英日帝国主义的凶暴,反抗一切对于被压迫民族的侵略,这种种热情都充满着青年的心。他们,正在青春期的生长里,他们是力。他们能够把革命的火焰从他们自己的心上燃烧起来,并且还能够燃烧到别人的心上,在这联系的燃烧之中造成了燎原。
这里,所有的募捐队都是这样英勇地执行他们的职务。他们热情地向任何人捐钱。
“请你站住!”他们一看到行人,便立刻围拢去。
如果有一辆汽车开来,他们便好象得到宝贝似的,一齐站在马路的中心,把大纛一般的旗子横在马路上。
“至少五块!”他们拦着汽车说。
并且有许多募捐队还直接募到政府机关,公馆,人家以及游艺的地方——电影场,戏院。有几队女学生便跑到八大胡同去——向那些茶室,那些班,那些姑娘们去募。
那些被不幸的遭遇而成为一切人们的肉的娱乐的妓女,她们在募捐员的讲演之下都感动着,把她们埋葬在虚伪场中的人类的情愫,重新从她们染着伤痕的心中复活起来了。
她们听到五卅惨案的叙述,听到水门汀上的被屠杀的同胞的尸首和血,她们哭了。她们同情地和募捐的女学生亲近起来。以前,当女学生进来的时候,她们还是很畏缩地不敢和她们说话。现在她们之间的隔阂打破了。她们是一样的——没有什么高低和贵贱。那同情,把两种生活的人们的心溶化着。他们捐了钱——尽量的新鲜的捐,有的是出乎募捐者的意外地捐了十元,二十元,三十元,并且她们还向着那些摆阔的嫖客们代募了许多。
白华,珊君,还有好几个女同学,她们这一队也募到青莲阁的班子里。许多妓女都从床上爬起来,远远地,惊诧地看着她们。老鸨母很吃惊的跑来打招呼。
白华便告诉她们:“我们是募捐的。不要怕!”
接着她便坦然地,站在那粉香花影的庭院里,讲演起来了。
那年轻的,然而都是很憔悴的妓女们,便陆续地走上来围绕着她。
有一个妓女念着那旗子:“北京大学五卅惨案募捐队第十八队。”
于是她的演说便渐渐的象一个泉流,在岩石上面流过去,留着湿的痕迹。
她渐渐的从那些脂粉狼藉的脸上看出她的讲演的胜利。她看出她们的同情心从她们的脂粉之间显露出来。而且,渐渐的,她们都热烈的感动起来了。当珊君把一张五卅惨案的画报拿给她们看的时候,许多娇弱的声音都变成很尖锐的叫了,叹息,眼泪,在募捐队的周围响着,落着。这结果,那抱在珊君手里的泥巴的扑满,便不断的从那小嘴上吃着大洋钱,钞票,钞票和大洋钱混杂着。
当她们离开这里的时候,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很娇俏的小妓女便喊着跑出来,手上拿着一张五元的钞票,她自己分外欢乐地把钞票迭了两个,便塞进那个扑满去。
“不满……”白华高兴的说。
“六十七块,”珊君也高兴的回答她。
另外一个女同学说:“还不止。我记得是八十二块。”
“有三张十元的钞票,”又一个说。
她们都满足了。她们的满足就象那扑满吃饱了洋钱和钞票一样。她们的心头是满足的堆着欢乐。她们的脸上便浮着得意的笑,仿佛好几朵水红色的蔷薇花盛开在晨光之中。
她们又走到第二家去募。她们是一家又一家地,游行在这样的花苑里,而且她们一面募捐,一面饱览了这个不是女学生们游览的境地。
她们的工作继续着。一直到下午三点钟,她们的三个泥巴的扑满都装满了,沉重地,压着她们的细软的手腕。
“今天的成绩不错,”珊君笑咪咪的说。
“简直好极了,”她的同学也笑着。
白华呢,她完全不能说话了,因为她的整个头脑里都充满着这个空前的壮举的胜利,以及她自己被这胜利所迷惑的一种红色的快乐。
她们便凯旋一般地走回去了,她们之中有一个低声的唱着进行曲,大家高举着旗子,把旗子在下午的阳光中高摇着。
她们走到南池子。珊君忽然大声的叫:“希坚来了!
希坚来了!”
白华便立刻举起眼睛去看。果然,刘希坚和王振伍并排的走,一面说着一面微笑着,旁若无人地走向这边来。
“站住!”珊君向他们喊,并且把左手张开去,用旗子去拦住他们的去路。
他们站住了。刘希坚便笑着,向她们点头。
“好,”他玩笑的说:“你们是满载而归!”一面,他的眼睛和白华的眼睛作了一次谈话。
“捐钱!”她的一个女同学说。
王振伍便老实的回答:“我捐过了。”便从口袋里,把一张“已募捐一元”的证券拿出来。
“捐过也要捐。”珊君说。“一个人捐两次算多么?”
“不算多。”刘希坚笑着说:“我再捐两毛。”
“不行。至少一块。”
“只剩两毛。”
“你呢?”她向着王振伍问。
“实在对不起,”他几乎红着脸说:“我只有铜子。”
“谁要你铜子!”
“没有怎么办呢?”
“记帐。限你明天送来。准定一块钱。”
他们笑着答应了。可是珊君又把刘希坚的两毛钱塞到扑满里。
谈了几分钟便分开了。刘希坚和白华握了手,便仍然和王振伍并排的走去,说着和笑着,走向他们的机关……路上,现着许多飘舞着白旗子的,那胜利的募捐队的晚归。
二四
沉默的,广大的天安门骚动起来了。它,一向都是平铺着大的,有规则的石板,使人望不到边际似的舒展着平静的大道,如同一片白色的无波的海面,平常,它是空虚的,因为没有东西能够使它充实——雄壮的汽车驶过去,只象一片凋零的叶子。许多古老的树木也不能使它披了绿荫,那太阳光总是很普遍而且强烈地把它笼罩着,使平铺的石板上反映了太阳的光耀。无论是冬天和夏天,在一年中的每一个日子里,它都是冷冷的,寂寂的,如同一片寂寞的沙漠似的,躺在伟大的宇宙里,使北京城增加了伟大的表现。
然而它骚动了。它一直从几百年的安静里,急剧的骚动了。无数人们的声音把它喊了起来,把它从深沉的睡眠里叫醒了。现在,它不象从前的——被专制的皇帝当做不可侵犯的尊严的禁城里的平野。现在,它成为空前的一个无数人民的示威的集中地。它变成了革命的天安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