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她向着刘希坚微笑地望着,表示她承认了他的话。
“你不觉得奇怪么?”她隔了一会问。
刘希坚立刻回答她:“不,一点也不。这是很自然的。”
她感谢的望了他一眼。
“你以前想到么?”她接着问。
“我很久以前就想到了。”他忠实地回答:“我并且为这个自信心而经过了许多的苦闷。前几天看见你起草的安那其宣言,还使我不痛快了许多时候,但是,现在,我快乐了,我不会再感到那种苦闷了,当然这还得你继续的努力……”说了便凝视着她的眼睛,如同他在她的眼睛里,寻觅他的苦闷的代价。
她好久都不作声,只默默的微笑着。
“可是我一点都不知道。”显然她是故意的说。
刘希坚只用眼光来答复她。
随后他们分开了。他们都异乎寻常地用力的握着手。
她特别给他一个沉重的眼光,仿佛要把这一个眼光深深的放到他心上使他不能忘记。于是她又向着一群骚动的群众走去。
他呢,也走了,向着“我们的乐园”——那个共产党的机关走去,因为在那里,三点半钟有一个临时会议。
在路上,他又不断的看见着新的群众,新的骚动的叫喊,新的北京城的风暴。
“这是一个高潮!”
他愉快的想,并且一直的把这愉快带到他的同志们的面前。
二一
夜里三点钟,工作的疲倦把刘希坚带到睡眠中去了。
他仿佛饮了迷魂的药水似的躺在床上,一眨间便朦胧去——一切东西都离开他,那个高悬在空中的月亮也从他的眼睛里逃遁了,而且渐小渐小地,象一点细尘似的在一片伟大的乌云中消失了。跟着,那群众的骚动,便在他的头脑中重新的开展起来,他又直接的参加在这一个革命的斗争里……——扑扑扑!机关枪在他的面前扫射。
——砰!砰!大炮在他的头上响着。
于是另一种轰动的声音,把他的周围的世界炸开了。
他受了一吓的张起眼睛来。他模糊地看见了美丽的一缕晨光。
一团声音活动在院子里。
他起来了,擦擦眼,便拿了一支香烟吸着,一面开了房门。
院子里聚集着许多人。学生,伙计,掌柜,女掌柜,成为一团地站在那里。
他走了过去。
女掌柜正和他的丈夫争论着:“这不是日本货么?这不是日本货么?”她手上拿着一件灰色哔叽的长袍。
“这是德国货,”那个整天玩鸟儿的掌柜用生气的大声分辩说。
女掌柜不服气。她扬声的问着学生们:“诸位先生,请你们瞧瞧看,”她把哔叽长袍抖了两抖。“这不是日本货么?吓!”
好几个学生同时说:“可不是!这正是日本货。”
女掌柜便得了胜利的把一个笑脸转向她丈夫:“瞧!
先生们说的你听见没有?赶快把它烧掉!穿在身上,丢人!”
显然,这个玩鸟儿的老头子舍不得这件长袍,因为这件长袍很新,花了十二块大洋,在他的许多出客的衣服中算是阔气的一件,他不肯烧。
“得了,”他想着分解的说:“这是一件旧的。”
可是他的女人被革命的浪潮打动了,她差不多变成一个红色的革命的分子,她不肯妥协。
“横直是一样,”她坚持着:“旧的也是日本货呀。”便接着说出她的新名词:“不要做冷血动物!”
“别骂街,”老头子嗫嚅的说。
“谁骂街?”她的胆子更壮了。“你懂得冷血动物怎么讲?吓!你再活十年……”
学生们起了一阵笑声。
她沉着脸色说:“随便你,咱们的掌柜,您如果不想烧,就用剪刀剪也行。
老头子急坏了。他的光额上沁出许多大颗的汗点,脸色渐渐地发红,而且很苦闷的想了许久。”
“好的,”他忍耐着心痛说,同时他想出了一个对付的法子——“那你的也应该烧。”
“我的衣服没有外国货。”她犀利的回答:“我都是从老天成店里裁的,你说老天成还会卖外国货么?”接着指她身上的蓝布衫,向着学生们问:“先生们,您说这是国货不是?”
掌柜并不等“先生们”的回答,便抢着宣布说:“你有好几身洋绸子的,还有一条藏青色哔叽裤,那都是日本货。”
她急着分辩说:“那不是。”
“你拿给先生们瞧一瞧。”
女掌柜真的跑去了,她一连蹬着她的小脚跟,走得却非常之快。她的宝贝女儿便欢喜地跟在她后面。
“要烧一齐烧,”掌柜喃喃的说。
于是她拿来了一个黄色的包袱,满满的包着她的财产,因为她每月的“进款”都送到老天成去,那布店把她算做一个老门客,特别给她加一的尺头。
她的女儿帮着她把包袱解开了。老头子便一伸手就拿了一条新制的哔叽裤。
“日本货!”他得了报复的喜悦说。
她呢,差不多把迭得好好的衣服,一套一套的都拿上来,打开了,一面象展览一面自白的说:“这是国货。”
老头子便反驳她:“日本货!”
结果他们又取决于“先生们”的意见了。自然,学生们是很乐意于全部焚毁的,因为那包袱里面的衣服实在看不见国货的影子——至少也都是外国货。
“全是的,”许多声音在响着。
“只有那两件格子的,是国货。”另外一个人说。
老头子乐起来了。
“吓!比我的还多!”他洋洋自得的说。
女掌柜便好像听见迅雷一样的受了一大吓,她的脸变样了,一片青一片红地转变着,可是她终于激动的,毫不反抗的说:“那布店不是好家伙!欺骗人!好的,现在把日本货英国货捡起来,咱要烧它一个痛快!”
学生们便给她一阵响亮的鼓掌。
她用她的小脚把那些漂亮的衣服踢到一边去,如同她平常踢着一块猪骨头的样子。
“真的么?”老头子反迟疑的问。
“可不是真的!”她坚决的,豪气的回答:“谁同你开玩笑?”便喊着她的女孩子:“小囡儿,拿洋火去!”
老头子是忧愁的看着他自己的哔叽袍子,又看着他妻子的许多花花绿绿的衣服。
“加点煤油,”她接着喊。
于是,一阵烟,一阵臭气,同时是一阵笑声和掌声,旋转在这个院子里,延长了好久好久。
这情形,给了刘希坚的许多愉快之感。他没有想到平常只会“要钱”的女掌柜,居然把她的财产,几乎占了她自己全部的财产,在抵制英日货的民众的运动中牺牲了,变成了疾恶帝国主义的一个切近于革命的人物。所以他把一种意外欢喜的笑意,带到他的房间里。
过了一点钟,当院子里的那些衣服的余烬还冒着青烟,刘希坚便出去了。
在街上,夏天的太阳张开金色的翅膀,安静地拥抱着整个喧嚣的城市。那黄瓦下面的红墙上,散着太阳的灿烂的光辉,把许多新的——从来所没有过的东西照耀着。什么人都可以从那里看见到,那粉笔写的,黑炭写的,墨笔写的,以及印刷的,那些充满着鲜红的血的流露——那些标语,漫画,传单,那些比一切美术品都更加有力的,在金色的阳光底下,抓着人们的视觉——“抵制英日货!”
在街上,这口号不仅仅是一个口号了。它已经变成一个信念的车子,闪电一般的在风暴的北京城里急剧地转动。整个北京城的街市都被这一个车轮辗着,留着深刻的印痕了。所有的商店都在这车轮的印痕上贴着“本店不售英日货”以及“坚持到底”和“援助五卅惨案”的纸条。
一切商店的门面和气象都改变了,都仿佛是一个爱打扮的女人脱去了她的艳装。从前,那些把英日货——把那标致的工业品当做商标一般的装饰着的商店,现在都把这装饰当做使人厌恶的东西,而且变成招致危险的物件了,尤其是洋货店和绸缎店,在它们把美丽的英日货搬出去之后,俨然象一个准备收盘的店铺了。许多美丽炫眼的东西离开了洋货店和绸缎店,它们有什么可剩呢,它们只象华丽的贵族没落到乡村去一样,变成了布衣的粗装。因此那长久被压迫在英日和其他外国工业品底下的国货——那中华农村社会的土产,便突然地抬头了。它仿佛是被压迫阶级的抬头一样,势不可当地操着全部的胜利,满满的,带着骄傲地占据了整个的商场。同时,商店老板的生意经便完全改变了,因为借物美价廉的外国货作为赚钱的目标,已经不是一种适用的生意经了。他们现在的生意经是聚精会神于国货的收罗,鼓吹,展览。每一个商店都这样的转变了。无论马路两旁的任何商店,都写着比斗子还大的“国货”挂在最使人注意的地方,并且把许多古板的,粗劣的国货横摆在店门口,如同“冰淇淋上市”似的,招徕着更多的新的顾客,假使有一个商店不把很充分的土产陈列着,立刻就有学生来检查,说不定立刻就被五卅惨案援助会把它判断要罚多少钱,并且也没有顾客——什么人都会不顾忌的向它的门口投进去一声臭骂:“哼,奸商!”
同样,人们的衣服也改变了。从前,那些很出风头的外国原料的服装,现在是失了作用了,不但没有人会感觉到阔气,而且还成为万目仇视的目标,谁愿意犯着这样的众怒呢?假使有人穿了不象国货的衣服,一走到街上,便立刻有便衣的纠察队来跟着,在那衣服上洒了许多硝镪药水,使它自自然然的分裂了,破坏了,成了许多大洞和小洞,并且,另外还有许多小孩,他们会悄悄的把一张纸条贴在那外国货的衣服上,贴在背上的便画着一只“亡八”,贴在屁股上的便写着“夜壶”,一面跟在后面嚷着“大家看!好把戏!”引起街上行人的趣味和恶意的嘲笑。
抵制英日货便这样的疯狂着。而且,象一匹安息了太久的狮子一样,这疯狂正在继续的扩大着。
从这种严重的环境里一直地向前走着,刘希坚时时都害怕有人来惩罚他,因为他身上的洋服完全是外国货的——说不定就是那万众一心地,正在抵制的英国货呀。
可是,他以为他是幸免了。因为他一直通过好几条大街和胡同,他都没有发现一个人跟着他,或者有意的走近他身边来。
他自己安慰的想着——“侥幸”。同时他用一种愉快的眼光来庆祝这庄严的可敬的周围。
当他走到党部里的时候,他看见了王振伍,便笑着向他说:“好危险!穿着这套旧货摊上买来的倒霉洋服!”
然而王振伍却从他的裤脚上找出了一张白色的纸条。
他笑了。
“不错。我们应该把纠察队好好的组织起来……”
那个同志便送来一个忠实的微笑。
二二
一团炎炎的烈火在天桥的一块大荒地上爆发着。乌黑的浓烟一直飞到天坛的亭子里。在前门外的马路上便可以看见那火焰——象一个伟大的魔鬼的血舌一样地,朝着无底的天空乱喷着。在这个火场的四周,没有一个救火队,只有无数的热情的观众。他们响应着这个烈火,彼此联合地嚷着庆祝的呼号,鼓动着,热烈的掌声,因为这是他们的一个有意义的烈火呵。
烈火在奔腾着。气焰一步步的增高了。照耀着伟大的城楼,映红了南海与北海的水。北京的天空变成了赤色——赤色在天空占据着。一个非常的夜的世界,使北京城的民众兴奋起来了。他们,在三天以前便等待着这个红色的夜。他们要从这红色的夜里来证明抵制英日货的决心。
这时,他们等到了。因此在火光的圈里,在赤色帷幕的笼罩之下,观火的人们是不断的增加,如同这地球上的万物正在不断的繁荣一样。
同时,在烈火中便发散着各种复杂的奇怪的气味,因为造成这烈火的炎炽的,不是木料,不是普通的一个失慎的火炬。它是被各种各样的工业品造成的。它的成分是包含着许多丝的,纱的,羽毛的,以及五金的。经过化学的日用品和装饰品——一切从英日舶来的东西,联系地,混合地,建立了这一个炎炎的烈火的力量。所以在它的红光里,是一层层的堆满着,如同码头上的堆栈一样,堆着许多种类的货物——那费了许多金钱去买来的英国和日本的工业品,那剥削不进步国家的经济的武器,那中国的无数民众的膏血的结晶。但现在,这些东西又直接在被剥削者的群众之前而焚毁了。而且没有一个人曾感到可惜。似乎一切人们都忘记是自己的可怜的劳力所换来的。没有人在这个辉煌的烈火面前而回想着——意识这些东西的代价。
他们,等待着这一个烈火爆发的群众,他们完全被仇视和反抗帝国主义的英日的热情所迷住了,差不多这热情是统治是他们的全部的意识。他们对于这些曾经用最高价买来的货品,只认为是英日的经济侵略的工具。于是这个工具成为他们的仇视的目的了。他们仿佛毁灭了这个工具便成就了被侵略者的报复。当然,他们是英勇的。他们在沸点的热情的鼓动之中,他们就这样英勇地看着,欢呼着,鼓掌着这一个英日货所造成的光辉的烈火,而且满足这炎炎的烈火的高涨。
这时,观火的群众的热血和火光是一样的鲜红。许多人在红色的癫狂里便脱下身上的衣服——由他们自己的热情判定了是英日货,便踊跃地把它丢到火焰里去,仿佛,这一个光辉的举行——这一个焚毁英日货的火,变成古代西班牙的舞蹈会似的红光里飞满了欢乐之花。
刘希坚也站在这个红色的区域里,他紧紧的挨着火圈的边线。他的面前是火,他的左右和后面是一层层的比火还红的群众,群众的热情象火光一样,压迫地照耀着他。
他不自主的也极其兴奋起来了。可是他又压制着,他没有把西装投到火里,却估计着这烈火里面的物质的损失。
“三十万元……”他想。
然而在这个估计上,立刻有一种强有力的意识,使他精明地,向他自己给了一个观念的纠正:“这不算得什么。”
同时,超过这三十万元的物质的损失,超过一切金圆的数目字,超过任何价值的那群众的热情,那高涨的革命情绪,那预演着将来的斗争胜利的序慕,又使他欢喜起来了。他热烈的望着奔腾的火,如同在火焰里看见了一个新的世界,象他常常所意识到的,象已经实现了的——那苏俄的世界一样。
火势仍然在增高着。火花扩大到远远的地方去了。红色的天野反照着红色的群众,各种声音象火焰一样的升到天空中,在红光里流荡着,而且是一种声浪跟着别一种声浪,聚合又分散,分散又聚合地,不断的重复和绵延着。
经过了三点多钟,飞跃的火焰才渐渐的降低了,才渐渐的象一个红色的狮子一样,在极度的扬威之后才渐渐的疲乏下去。
可是夜,它已经象一块铁板似的被烧红了,好久好久,仍然是平铺着朝霞一般的射着红光。
群众反更加兴奋的骚动着。呼号,掌声,舞蹈,重新地庆祝这个火。他们的脸被红光照耀着,同时被他们自己的热情鼓动着,涨得非常之红。他们的红脸上都浮着浓厚的笑,如同初开的红玫瑰花一样。他们的心里是充满着欢乐,骄傲,满足,红色的革命的情绪……一直到火苗柔弱地飘忽着,可以看见火场里的一大堆灰烬,同时天空由鲜红转变到黯淡的血色,这时的群众才慢慢的走开,带着他们的心上的烈火。
刘希坚也走开。他高兴的微笑着混在人们里面。他没有想什么,因为他的头脑完全被群众的疯狂占领了。他不能够有一点思想来分析这红色的集合。群众的高潮用什么尺来度量呢?有许多疯狂的行动是不能够用字眼来解释的。他一直被红色的疯狂支配着,一步步的走出这烈火的区域。
天空,已经渐渐的变成深蓝色了。远处的云幕里出闪出了隐约的星光。深沉的夜是神秘的羞怯地娇弱地露了出来。许久,才从空虚的夜的边际,吹来一阵凉风,慢慢的,无力的掠过人们的脸。
刘希坚的脸还在发烧。他觉得被凉风吹着,有一种清爽的愉快。
凉风又来了一阵,这次是大胆的,而且象一只大翼似的从他的脸上拂过去,拂了许久。
他好几次回头望着那火场,余焰还在那里飘忽着,造成一个低低的红色的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