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也频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6732300000014

第14章 光明在我们的前面(14)

那临时的一个木架的建筑——革命的讲演台,高高地站在天安门的当中,台上的白色的标语,严肃地在早晨的金色的阳光里飞扬着。台的下面,那左右,那两条伟大的瀑布似的,一直拖延去,写着“誓死为五卅惨案的被难同胞复仇!”和“反抗英日帝国主义的残酷屠杀!”并且有一块墙似的木牌上,写着抗议的十三条件:

1撤销非常戒备。

2释放被捕华人,恢复被封学校。

3凶手先行停职,听候严办。

4赔偿伤亡及各界所受损失。

5道歉。

6收回会审公廨。

7罢工工人仍还原职,不扣罢业期内薪资。

8优待工人。工作与否,听工人自愿。

9华人在工部局投票权,与西人一律平等。

10制止越界筑路,已成者无条件收回。

11撤销印刷附律,码头捐及交易所领照案。

12华人在租界有言论,集会,出版之自由。

13撤换工部局总书记鲁和。

另一块木牌上便写着这十三条件的交涉经过,说明这条件是最低限度的要求,最被压迫民族的最可耻的国耻,然而这样的条件忽然遭六国——英日法意美比——委员的拒绝,甚至于这几个帝国主义者用强硬的态度来拒绝五卅惨案事件的谈判。弱国无外交是完全在这件事件上证明了。“我们必须靠民众团结的坚固的力量来争取最后的胜利!”这一个口号是沉痛地,英武地横在讲演台前面,横在无数民众的眼睛里。

无数的民众便向着这个讲演台走来,而且慢慢的集中了。他们象无数蚂蚁样在天安门的石板上蠕动着。他们不断地,象不断的河流和江流一般地,向着这一个海里汇合。而且,他们不断地越来越多。他们的旗子象无数军旗似的在无数的人头上动着,飘着,舞着,纷纷的人声把平和的空气完全激荡了,那广大的天空里便奔腾着一种伟大的混合的声浪。人们的脚步是踏满了这广阔的天安门的平野。

一种被压迫民族的愤怒的火,在全部民众的灵魂里燃烧着。他们的火焰升腾到他们的脸上,升腾到伟大的天安门的天空,升腾到炫耀的太阳里。

他们变了,不是平常的安分的人类了。他们的心上是充满着斗争的热情和斗争的血。那美丽的和平世界的梦,从他们的惨笑里消逝了。他们知道,一切平等的恩惠都是虚伪的欺骗,被压迫民族的羞耻只有用自己的血来消灭。

以前,他们是柔顺的半殖民地的人们,可是,这时他们是狮子!

他们在今天的集合中,每一个人的自己都暴发了疯狂,同时又被整个的疯狂鼓动着,旋转在疯狂的风暴里。

他们唱,叫喊,暴动。他们全体地,溶化着,变成一个可以吃人的猛兽。因为那帝国主义的凌辱,已经在懦弱的中国的国民性上丢了一个炸弹,把它毁完了。一种新的,英勇的,斗争的国民性便仿佛春天一样,在严冷的冬的王国里开始萌芽,生长,而且迅速地繁荣起来。

这时,他们在全国总示威的运动之下,他们的血和热情使他们表现了战士的行动。他们可以立刻用赤手和空拳,跑到对抗帝国主义进攻的最前线。

他们的眼睛都集中在讲演台上,热烈而且沉毅地盼望着,仿佛他们是等待着讲演台上的指导者的命令——如果是要他们“进攻公使馆”,那他们便立刻出发。

当一个喇叭忽然响出声音来,跟着这声音便响着无数霹雳,无数海啸,无数山洪的暴发——无数群众的轰动天空的骚动,欢呼……喇叭又响着,第二,至于第五次。

“开会!”最后,这声音像电流一般地从民众的疯狂里通过了。

看不清的那飞舞的旗子才渐渐地不动了,看不清的那十几万的人头才渐渐的平静了。空间才渐渐的反响着宏大的回音——这回音向远远的地方飞去了。如同一个雷音在云幕里慢慢的陷了去一样。

于是,在灿烂在太阳里,二十多万只的烈火一般的眼睛,闪耀而欢乐地朝着讲演台上看着。同时,二十多万只耳朵也在紧张的空气里,静静的,静静的,倾听着讲演台上的一切响动。

安静了几秒钟。这个全国总示威的群众大会便开会了。

讲演者的喇叭的声音,群众的骚动和叫喊,像一阵暴雨跟着一阵狂风,紧紧的相联着,相联着,而且重复又重复地,占领着这广阔的天安门的平野,占领着伟大的天空和灿烂的太阳。

一切,被革命的疯狂包裹着。

刘希坚站在这疯狂的十几万群众的骚动之前也把他的声音叫嗄了。他已经讲演了许久许久。他的许多语言还奔腾在他的喉咙里;可是他尽力的说,却没有很大的声音从喇叭里响出来。他的音带已经在病痛着。仿佛他的喉管要分裂了。他痛苦地挣扎着。又尽力的说。终于他不得不省略了他的语句,向革命情绪正在高涨的群众面前结束了他的演说:“我们要知道,帝国主义的野心是没有穷止的。

每一个帝国主义只想——而且在努力的实行——把半殖民地的中国变成殖民地,把中国的人民由被压迫民族的地位变成更坏的殖民的奴隶地位。因此,我们不但在国际上得不到平等待遇,我们简直不能够在帝国主义的世界里生存下去。然而我们是要在生存的。我们——全中国的民众——谁愿意消灭呢?当然,我们在人类里面,同样有要求生存的权利。可是,现在,帝国主义不让我们生存!帝国主义的野心不但采取政治的侵略,经济的侵略,文化的侵略,并且还暴露强盗的行为,用枪炮来直接屠杀。这是说明什么呢?说明一句话:每一个帝国主义都张着血口,要把中国一口气吞下去!所以,我们不能够再等待了。我们必须起来,立刻起来,用我们的血和生命,和帝国主义作肉搏的斗争。我们要从斗争中取得最后的胜利。我们不要退却!否则,我们——全中国人民——不会有一个幸免的,变成帝国主义的奴隶。把我们埋葬到地狱去!”

他不能再说下去了。一种硬塞的东西把他的喉咙封锁着。他的整个喉管都像玻璃一样的破裂了。仿佛在他的口里,已经迸跃出了许多血丝。他无力的把喇叭从脸上拿下来。亲切地望着群众,浮着兴奋的微笑地,退了进去。

群众叫喊了。旗子乱动着。吹呼和掌声震撼着整个的宇宙。

跟着,另一个人又讲演了。连续地一个又一个的演说,把群众的疯狂变成一个巨球,不断地在讲演台的四周旋滚着。

当灿烂的阳光移到西方的边际,这个空前的群众大会才宣告闭幕。然而十几万人的群众仍然在天安门的平野上,聚集着,而且继续地欢呼叫喊和骚动。如同无数波涛汇成了一片似的,不易分开地飞着巨大的海啸……刘希坚从讲台上走到骚动的群众里面。他咳嗽着,把一块手帕掩在口上,那白色的手帕上染着许多红色。

他感觉得很疲乏。可是他又觉得他的一切都生长在兴奋里。这时,他的力气是很贫弱的,但是他的血又在猛烈的跳动着。他微笑。他努力地在群众里走了许久。随后他走开了,他忽然看见一个学生砍断了手指,把红溜溜的血写到墙上去:“为五卅烈士复仇!”

同样鲜红的血,如同海浪一般地,从他的心上飞跃着。

二五

这一天,距离那风暴——那红色的全国总示威的一个星期之后,刘希坚又从他的机关里走了出来。

微笑浮在他脸上。一种快乐的光辉在他的消瘦的脸颊上显露着,他感觉着新的喜悦地,走出那机关的红色的大门。

“现在,她可以向新的世界走去……”他心里想着白华。

一面,他愉快地望着天空,那里是澄清地现着一片蓝色,下午的阳光正在灿烂地照着那些墙上的标语……他突然想到天安门的墙上的血。那伟大的总示威的政治意义,便重新在他的脑海里活跃着。

他沉思了一会。

在后面,两个人影很快地走近了。一种坚实而粗大的喉音,从他的脑后送过来:“希坚!”

他一看,便笑着站住了。

“你们俩……”接着便改了口气说:“你们到哪里去?”

眼睛却含意的瞧着这一对——近来,因工作的联系而推动了爱情的这一对,觉得这正是很合适的一对伴侣。

“可不是?”王振伍伸过手来说:“正想找你去,却碰见了。”仍然很豪气地,而且很有劲地和他握着手。

刘希坚笑着。“找我?”他问:“有什么事?”便偏过脸去,和张铁英也握了手。

“的确是找你,”王振伍老实的说。

“好,到我公寓去。”

三个人便一同走了。

在路上,他们谈起来。

王振伍先对他说——说了许多革命的前途的意见。尤其是对于把五卅惨案的交涉弄成失败的军阀政府,说了很愤激的革命的言论。随后,说到他自己的事情了,便低声的在刘希坚的耳边说:“昨夜,我向她表示了,她同意……”

刘希坚便亲热地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一面笑谑的说:“好同志!庆祝你胜利!”

一种光辉的欢乐笼罩着王振伍的笑脸。他赶快补充说:“她并不是失败呀!”

刘希坚笑了:“当然,”他说:“这是双方胜利的事情。

任何一种斗争,都没有这种情形的。这只是恋爱的特殊形态……”说了便微笑地望着这个忠实的同志,又望着张铁英,而且想起她以前曾给他自己的那情意,便感着兴味地落在一种有趣的沉思里。

“你们说什么呀!”张铁英有意的喊了一声。

“说你。”刘希坚笑着说,并且把眼睛定定的看着她。

显然,她的脸是飞起了一阵红润,那些异样的红色,从她的健康的红色里透出来。

她不说什么话。她只把一双大眼望了他一眼,似乎向他作了一种抗议。

王振伍忙着说:“她就要走了。”

“到哪里去?”刘希坚正经的向她问。

张铁英的红润慢慢的褪去了。她现着镇静的态度回答着:“到河南去。昨天才决定派我去的。我呢,我很喜欢这种工作。因为我是从农村里长大的,我知道那些农民的痛苦,并且我还知道他们的优点和缺点,我去干农民运动正是合宜的。并且在我个人的能力上,我也觉得我最好是干农民运动的工作,尤其是在我们的总路线上,我们目前的任务,领导农民革命是很重要的。所以我很欢喜,我可以把我自己深入到农民群众里面。”

的确,她是很欢喜的。革命的工作,常常都是使布尔什维克感到欢喜的。她的脸又红了,然而是一种革命的红的颜色,造成了她的一种使人敬重的气概。

“好极了。”刘希坚说,一面伸过手去和她的手握着。

“深入到农村去,这是很严重的目前工作。无产阶级革命的战线上,农民是一个最有力量的队伍。我们必须推动农民在无产阶级领导之下成为前锋队。”接着他勉励了她,希望她在这个伟大意义的工作上,得到伟大的成功!末了,便问她:“什么时候走?”

“明天或者后天。”她回答:“我今天特别来看你的。”

便向他微笑着。

他也回答她一个微笑。这微笑是充满着广泛的意思的,而且最重要的意思是表示着:“以前的事情是过去了,现在我们是好同志!”并且他感谢她来看他。

于是,他们三个人便欢乐地谈着走到三星公寓了。他们在房间里又欢乐地谈了许久。一点钟之后,这两个同志才走开。当刘希坚把两只手握着他们俩,当她说着“再见”的时候,他不禁的动着感情,仿佛有点不舍之意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望着她和王振伍在阳光里走去。

“女同志,”随后他走进房间里来,便想着:“在工作上,一个不容易得的女同志。”

接着他又想起了白华。那种光辉的微笑又浮到他的脸上来了。他想着,便立刻走出去。可是在胡同口,他和白华碰见了。他一下握着她的手,第一句便告诉她——在今天的会议上,已经通过了她的加入……“白华同志!”他欢乐的向她说。

她笑着。她的脸像一朵初开的花朵,含笑,新鲜而美丽。

“那末,我就要开始工作了。”她热烈地,眼睛闪着希望之光地,快乐地说:“他们派给我工作没有?”

“还没有。过两天就要派的,”他笑着回答。

“你想他们会派给我什么工作?”她十分热情的说:

“我自己,我喜欢我到工厂里去。我认为必须和工人打成一片。不是么,我们的革命的胜利是应该工人阶级来决定的?”

“不错,”他又笑着回答:“到工厂去,这是最迫切的,而且最重要的工作。无产阶级革命,当然要无产阶级自己起来才有胜利的可能。……你愿意做这方面的工作,我可以替你想法子。”接着他望着她,他的眼光里带着敬意,同时又带点爱慕地,把她望了许久。

她在微笑。

这时在他们之间有一种联系的欢乐,而这种欢乐是新的,又仿佛是旧的,从这个眼里飞到那个眼里。他们的心在相印着。

飘过了默默的几秒钟。

刘希坚向她说:“回想起来是有趣的,”他含蓄着许多笑意和爱意的望了她,“那从前的我们对立的意见,那些几乎要决裂的激烈的论战,现在看起来,都变成很有意义的。你记得不记得,那最后的一次……”

她笑着点着头。

“你的胜利,”她低声的说。

可是他改正了:“不。不是我的。那是——共产主义的胜利!”

“对的。我说错了。”她热烈的笑着说:“我们是,在这种胜利之下工作的。”

他同意地看着她。他们两个人便动步了,向着灿烂的阳光里走去。一种伟大的,无边际的光明平展在他们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