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诗风物志:唐人的世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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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霓裳(1)

如果让现代时尚先锋回到古代,他们会如何点评各个朝代女性的妆扮?别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猜,可可·香奈儿一定对唐女赞许有加,因为她说“不用香水的女人没有未来”,极言女人必须强烈而刺激,刺激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人难忘”。唐代女子不需要香水,她们独一无二的服装已足够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一眼,只消一眼,你永不遗忘。

1.裙裾飞扬

唐代女子的霓裳,大约是每个女人的终极梦想:

上身着小巧的襦或衫,下身着柔曼的长裙。上衣轻薄,没有冗长臃肿的形制,前襟袖口绣着蝴蝶、鹧鸪、缠枝花,或是如同“罗衫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鸳鸯绣带抛何处,孔雀罗衫付阿谁”形容的纹饰,女子的心事,就这样绣在衣上招摇过市。

薄衣之外,挽上一条帔帛,就像挽上一团烟云。帔帛迎风摇扬,于是街头每一位女子,都成了仙子。

裙很长,直曳到地上,“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微微牵动裙摆,便牵动了一地鸟语花香。裙色极多,种种明媚张扬,有“花砖曾立摘花人,窣破罗裙红似火”,有“秋水莲冠春草裙,依稀风调似文君”,亦有“却爱蓝罗裙子,羡他长束纤腰”。赤橙黄绿青蓝紫,转身,裙裾飞旋如花,旁人为之目眩;花开花败,四季就在身后轮回……

在一众幽旷荒寒的水墨中,唐代仕女图是古时少有的和煦画卷,时隔千年,画上飞扬的裙裾温暖如昔。

古人讲究礼仪,社会每一层级享有的资源皆不相同,以示上下有别。什么阶层的人,享用什么样的房子、食物、生活用品、交通工具等都有明确规定。就连颜色,也分了高低贵贱,社会不同层级对应不同的颜色,上层可通用下层的颜色,下层却不可使用上层的颜色,否则就是僭越。唐代的服饰色彩序列,由高到低为黄、紫、朱、绿、青、黑、白。黄色属于皇室,而紫、朱、绿都是官服的颜色。

唐人尤喜黄、紫、朱、绿此类抢眼的颜色,女人更是如此。

她们不在乎僭越之类的罪名,“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连最底层的妓女也敢穿戴最高贵的紫色。不分层级,唐女只管将自己喜爱的浓烈色彩搬上裙裾,这才有了仕女图上穿越千年的暖意。

有人分析唐人的色彩偏爱,得出了“流行黄、紫、朱、绿代表了唐人对上层社会的向往”的结论。这种说法不是没有道理,但我不敢全然同意:也许对上层社会是有那么些向往吧,但是真妇女肩上或手臂上搭着的一条长长的条带。

要打扮起自己来,谁管黄紫朱绿代表的是公子王孙还是耕渔猎樵?唐朝意气风发的时代精神,使出生于这个时代的人,先天就倾向浓艳。要求活泼火辣的唐女舍弃艳红明黄,无异于让幼童戒掉蜜糖——这是与她们的本能作对,是她们体内滚烫的血液、有力的心跳、亢奋的神经、强悍的DNA,叫她们选择了那些热烈的色泽。

面对官场失意的朋友,白居易曾捎去一句“紫绶朱绂青布衫,颜色不同而已矣”,言官阶不同、官服不同只是颜色差异而已,没什么大不了。此说不过是笑谈,但贵在一片好意,朋友看了也颇安慰。这话能够安慰不得志的士人,却糊弄不了追求美的女人。

若是唐女听闻此言,定会回击乐天先生:一个淡白,一个灿烂,青布衫哪能与紫绶朱绂媲美?

除了唐朝,其实富丽的服装风格在中国古代并不吃香。唐以后,进入五代,流行的是“天水碧”。这种颜色的来历很稀奇,是碧帛被夜间露水浸染之后形成。夜凉风露清,制成的颜色自然很婉约。

往宋代去,遍街都是“冠儿轻替枕,衫子染莺黄”,“墨绿衫儿窄窄裁”,姹紫嫣红失宠,宋人的爱好显得清心寡欲。而到了明末清初,主流审美更变为“予尝读旧诗,见‘飘扬血色裙拖地’,‘红裙妒杀石榴花’等句,颇笑前人之笨。若果如是,则亦艳妆村妇而已矣,乌足动雅人韵士之心哉?”大意是,我读旧诗看古人总是赞美红裙,忍不住偷笑古人笨得慌,那红裙艳俗至极,怎能打动雅人韵士的心呢?——这里体现了最基础的色彩心理学。我总觉得,那些气血贫弱的时代,不是不爱,而是没有力量去爱浓墨重彩。

因着唐女裙装的浓墨重彩,唐朝的文人们前仆后继地写下“金丝蹙雾红衫薄,银蔓垂花紫带长”,“石榴裙裾蛱蝶飞,见人不语颦蛾眉”这样的诗。字字妍丽之极,甚至有点夸张的嫌疑。读至此,莫名想起一件往事来:

曾读《小仓百人一首》,其中一首是日本平安时代歌人凡河内躬恒的著名和歌:“今天初次降下寒霜,庭院中一片白茫茫。

我想采摘洁白的菊花,却分不出哪儿是花儿,哪儿是霜。”寒霜与菊浑然一体,素净而华丽。但是,日本评论家历来对此和歌颇有微词,原因竟然是“白菊与白霜差异大,绝无可能分辨不清,诗歌与事实不符”。相似的事情还发生在同为平安时代歌人的能因法师身上,能因曾作了一首和歌“身披彩霞离京城,白河关上遇秋风”,为了避免旁人质疑诗歌描述景象的真实性,能因闭门不出极长时间后才重新现身,并将脸庞特地晒黑,假装刚从阳光茂盛的白河关外旅行归来。

日本人对事对人之较真,令我震撼不已、敬佩不已。若是把“石榴裙裾蛱蝶飞”交到日本评论家手里,恐怕也只会落得一个“蝴蝶主要靠嗅觉来寻找花朵,所以裙裾再艳也引不来蝴蝶,诗歌与事实不符”的糟糕评价。

但诗不是纪实文学,不是说明文、议论文,应该允许夸张的笔法。如无夸张和幻想,诗歌会怎样荒凉?多么值得庆幸,我们的先人没有为了所谓的事实,完全摒弃珠玑一般的音节、措辞和比喻。很久很久以后,事实还能被考古工具挖掘出来,但是,你要到哪里去寻找失落的诗?

刘德润译。

同上。

2.轻纱漫卷

《全唐诗》里,很有些惊世骇俗的内容,其中一例便是描写女子胸部的“胸词”。

唐人为形容女子胸部之美,创造“胸词”无数,诸如“雪胸”、“玉胸”、“粉臆”,且以极高的频率将其运用于诗歌之中。单“雪胸”一词,就在《全唐诗》中出现了数十回。至于“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漆点双眸鬓绕蝉,长留白雪占胸前”

之类的香艳描写,更是比比皆是。而“胸词”流行的缘故,当是唐代女子挑战老祖宗道德底线的穿着。

唐女在一开始只是稍稍将衣服领口做低,露出小巧粉腻的颈脖。进入盛唐之后风气大开,袒胸装流行。女人们将裙腰高高提起,轻束于胸前,“慢束罗裙半露胸”,内里不着一丝;为了凸显胸部的曲线,她们还特地戴上项链,对胸型加以点缀与烘托。还不够,仅用这样的方式炫耀丰腴的身体还不够,唐女还将上衣换成如同蝉翼的薄罗轻纱。不再用布衫为纱衣打底,就让雪肌成为纱罗唯一的底色。“身轻委回雪,罗薄透凝脂”,美得叫人手足无措。

初唐时,严格按照老祖宗的指示“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女人们外出时纷纷紧裹羃离。羃离极像斗篷,能将整个身体遮得密不透风。它源自北方少数民族,原本是为阻挡风沙,传到中原以后,作用便成了阻挡陌生人的目光。

渐渐地,女人们的生活版图向外扩张:女人也要打球,也要骑马,也要游山玩水。羃离磕磕绊绊,女人们很快不耐烦,毫不犹豫驱逐羃离,替而代之以帷帽。帷帽,顾名思义,就是有帷幕的帽子。这种帽子的帽檐垂着一层轻纱,遮住脖子以上的部位。

女人戴着帷帽出游,窈窕身段虽已显露,星目香腮仍在若隐若现间,含蓄得紧。

后来,帷帽的帷愈来愈短,红妆乍泄,意思大方起来。再后来,连那层轻短的纱都显得碍事,帷帽遂被淘汰,替之以没有纱幕的胡帽,女人们终于光明正大亮出眉目,只是头顶略有遮盖。而最后的最后,女人们连简洁的胡帽都省了,以露髻装示人,一丝一分也没有遮掩,淋漓痛快。

帽装“缩水”的风潮如此之盛,以至于唐玄宗干脆下诏顺应时势:“妇人服饰……帽子皆大露面,不得有掩蔽”。这唐玄宗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唐女妆容秾丽,遮起来岂不是暴殄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