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诗风物志:唐人的世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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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霓裳(2)

此诏令不啻唐代女性的重大胜利,之后,任由中唐散文家李华等人絮絮叨叨地怀念“吾小时南市帽行,见貂帽多,帷帽少”,风风火火的唐女也再不会回到那些被羃离从头到脚束缚的昨天。

帽装从羃离变为露髻,衣衫从低领发展到袒胸、甚至以纱蔽体,唐女的裸露指数抵达中国古代女子所能抵达的巅峰。有专家《礼记·内则》。

从气象学家竺可桢那里为这种现象找到了理由:竺可桢曾对古代中国的气候作过统计及研究,结论是北魏至唐初气候较为干燥寒冷,唐中叶至宋中叶气候较为温暖湿润,故有专家推断唐代女子的衣着之所以越来越暴露,是因为气候渐暖的缘故。这种推论有些道理,亦有些片面,我想,缠小脚挪碎步的宋代女子即使住进赤道,也会穿着规规矩矩的褙子,封存身体的秘密。

唐代女子衣着性感的原因,与其说是自然界气候变暖,不如说是唐人精神气候变暖。经济进步、社会繁荣,造就了有唐一代外向而豪放的性格基调。唐人无论男女,皆热烈追求和展现各种美,身体的美当然不能除外。他们欣赏“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欣赏“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亦怀着同样的真诚,欣赏“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花”。

这不同于任何时代。

举两个例子:清人旷望生曾作《小脚文》,开宗明义,第一句便是“脚以小传,昭其美也”。接下来讲了又讲他那套“赏足经”,什么“脚之小者,其形必尖,尖而瘦焉,斯愈形斌媚矣”,什么“袜之细也,裹以轻云;弓之纤也,弯以新月”。看得出,许多字句还是作者精心雕琢,声律铿锵、对仗工整,但读来只觉猥琐。南宋初年,“南宋中兴四将”之一刘光世的家妓都缠足,词人赵令畴观后大为赞叹,称刘氏家妓有四绝,“脚绝、歌绝、琴绝、舞绝”,把玩娱乐的情绪溢于言表。

同样品评女人的脚,李白《越女诗》却是另一番情况:“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新月。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诗中裸露的双足,没有半分色情意味,健康清新。李白看待双脚,如同看待月亮或海涛,如同看待世间任一美好。

唐人对待身体的态度是独一无二的:他们既不将身体视为玩物,也不将身体视为欲望的洪水猛兽,他们只是真正面对身体本身,面对身体的生老病死,以及美。而在唐之前或之后,国人对身体的敬意,顶多不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3.戎衣倾城

为中国古代家庭内部关系“立法”的《礼记·内则》,明文规定“男女不通衣裳”。从孔夫子那个时候起,几千年来各个朝代皆依此规矩行事。若有女子作了男装打扮,那几乎等同向天地。

伦常宣战,大逆不道,足以激起人神共愤。而唐人,是敢于挑战的。

“新妆巧样画双蛾,漫裹常州透额罗。正面偷匀光滑笏,缓行轻踏破纹靴。”元稹这首《赠刘采春》,至少证明了两件事:

从诗人平静的语气,可以知道这位女扮男装的姑娘在唐时不是特例,否则诗人早已表示惊骇;从诗中采用了“巧样”、“漫裹”、“轻踏”等可爱字眼,可以看出时人对女扮男装的态度,竟有几分赞许。

因为唐朝繁荣带来的疏达风气,也因为北方游牧民族带来的“男女同服”的风尚,总之,只要自己愿意,唐时女子大可打扮得同男人一样,幞头袍衫,足蹬革靴。男装,不再是男人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而是女人随时可以摆弄的玩意。

小女子面若桃花,唇上胭脂闪亮;身上却着大丈夫的衣裳,长衫线条硬朗,英姿飒爽。——我一直以为,不是唐代长安居住了多少外国人,也不是唐时流行了多少年异域风情十足的波斯毯,而是允许女扮男装这种“异端”的存在,才是唐朝包容与开放精神的极致体现。

喜着男装的同时,唐代女子还尝试戎装打扮,甚至随身佩戴刀与箭。当然,她们亦会缝缝补补烧饭做菜,这属于现实;但一身戎装,代表了她们对战斗与功勋的渴望,这属于梦想。

偶有道学先生对此风潮嘟嘟囔囔,但更多的,则是杜甫、李商隐们发出类似“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倾城最在著戎衣”的溢美之词。这些溢美之词让人慨叹,相比中国某些朝代被“三从四德”狠狠约束的女性,唐朝女性简直幸福得像花儿一样。

唐代女子看不到其他朝代女子如何生活,她们只能与同时代别国女子的境况相比较,而比较得出的结果,还是能令她们骄傲的。以同为文明古国的印度为例:当同时代的印度女子在政治上毫无发言权,在经济上有且仅有一条原则“财产永远归于男人”,在家庭中不管丈夫是酒鬼还是人渣都必须奉丈夫为神明之时,大唐却在宫中设置了女官的职位,唐代女子拥有对嫁妆的绝对权利,拥有夫亡后想改嫁就改嫁的自由,以及偷情被揭发只用坐牢一年半、不用浸猪笼的上佳待遇。

唐代公主总计二百余人,除去早亡与入道者之外,竟有23%的公主拥有两次甚至三次婚姻。即便这个数据反映的只是贵族女子的情况,即便平民女子确实不如公主们来得自由与奔放,即便“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只是诗人们对时世的讥讽之言,但这一切,依然在某种程度上证明:唐朝,是古时女子鲜有的扬眉时代。

唐代女子在离婚之时,可以向丈夫索要自己的嫁妆,这是完全归于女性的私有财产。

安史之乱以后时局大变,女着男装的风气被加以禁止,当权者气急败坏地将这种装束称之为“服妖”。男装被禁后,女子们将兴趣尽数转移到正在流行的胡服之上。

胡服不是出自某一个民族,而是出自西域各族,一开始各种风格元素俱全,但进入中唐以后,女子们逐渐将胡服固定在回鹘装与时世妆这一对搭配上。

回鹘装的流行不足为奇:回鹘对唐王朝可谓恩重如山,他们出兵帮助唐人平定安史之乱,结束了中原大地“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的惨剧。尽管两个国家之间偶有龃龉,但主旋律绝对是和平与友谊。好朋友间交流物产,也交流生活习惯。所谓“回鹘衣装回鹘马,就中偏称小腰身”,说的正是中原女子身着回鹘衣装的潇洒情态。

但是,时世妆的流行令人诧异:时世妆的源头在吐蕃,中唐以后,人们虽然还在传唱文成、金城两位公主与吐蕃和亲的甜蜜故事,但彼时吐蕃与唐的关系,已不如往日那么甜蜜。而色彩暗沉诡异、“妆成尽似含悲啼”的时世妆,仅从美观的角度考量,也没什么可吸引人的。换句话说,唐女绝无学习时世妆的必要。

好友人之所好,极易理解;好敌人之所好,却不合逻辑。从这对矛盾,有人读出了唐代女性对男性社会无声的抗议,有人读出了彼时女子们一味追求奇服的风气。但我妄自揣测,也许,这里并没有矛盾:回鹘和吐蕃,帮助唐人也好,掠夺唐人也好,都是它们强大的体现。宋人修唐史时评论说“惟吐蕃、回鹘号雄强,为中国患最久”,回鹘与吐蕃雄强到中原都长期为之恐惧。从初唐到晚唐,女子们目睹一个王朝从梦想走向光荣,又从光荣走向死亡,她们渴望出现一种力量,挽住即将陨落的太阳。

无论是穿戴男装、戎装还是胡装,唐代女子所做的,不过是模仿那些有力的事物:模仿男儿,模仿战士,模仿胜利者,模仿生命中出现的所有强光。向强者致敬,才是唐代女子唯一的逻辑。

绚烂、华丽、狂放、热烈、向上,有人用这些词来形容唐代女性的服饰,其实用这些词来形容唐代女性的性格亦是合适的。

唐女不懂藏掖,用裙用帔用纱,用红用紫用黄,赤裸裸地表达一生的激情与渴望。她们把服装当作裸露的心脏,服装上的缤纷丝线便是延伸在身体之外的血管。顺着丝线,可以倾听她们的脉搏;而长裙色调的冷暖,和她们心情的温度是一样。

我想,也许唐女才是最懂服装的人。之前用可可·香奈儿的名言开头,现在,也用可可·香奈儿的名言来收尾吧。这位时尚教母的话,为唐代女装作了最好的注解:衣服的真正目的,不是修饰外表,而是展现你的本质。

金卮琼宴欢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