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诗风物志:唐人的世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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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红袖(4)

的忠实奴仆,你们为此流下的晶莹泪水香气四溢,你们的灵魂向往着阿佛洛狄忒女神,她从天上赐予你们爱的力量。哦,姑娘们,祝愿你们永远享受欢乐。”

希腊的高级妓女对此仍不满足,她们想要赢得更盛大的荣光,以及人们更深邃的怀念。所以她们用才艺与美貌赚得数量惊人的钱财,然后向自己的家乡捐献珍稀而昂贵的艺术品,出资修建各种公共设施,其中不乏匠心独运的设施。比如雅典妓女拉米亚修建了一片规模宏大的画廊,这不啻为一项艺术壮举。罗德皮想要留给希腊一个前所未有的纪念,于是她花钱建了许多巨型烧烤铁叉,铁叉大得足以烤一整头牛。

这些还只是小事,名妓泰依丝凭借自己过人的口才,怂恿亚历山大大帝焚毁了波斯人的王宫,目的是给希腊人曾经受到的欺侮报仇雪恨;另一位名妓弗里娜却做了件恰恰相反的事,她捐赠巨款用于重建底比斯城墙,唯一的要求是在城墙上镌刻一句话:

“毁于亚历山大,建于妓女弗里娜。”一毁一建,名妓们也拥有了对历史翻云覆雨的能力。最后她们成功了,大多数人都对她们充满激赏,希腊亦从未忘记她们。

希腊人崇拜智慧与美,不问载体是谁,哪怕承载智慧与美的是卑微的妓女,他们亦心甘情愿拜倒在地。而关于古希腊高级妓采用马道宗《世界娼妓史》中的译本。

女的所有故事中,有一则最令我动容:

哲学家亚里斯提卜极爱名妓莱依丝,他的管家时常抱怨他在莱依丝身上投入太多金钱;尤其令管家不满的是,犬儒主义者第欧根尼并没有花什么钱,但莱依丝仍对他温存有加。亚里斯提卜对此却不以为意:“我不在乎别人怎么对她,但我愿意为她付出。”

第欧根尼不仅对莱依丝一毛不拔,还讥讽亚里斯提卜“你怎么能如此亲近妓女”。接下来,亚里斯提卜提出了关于妓女最为经典的一个观点:“倘若一个人买了一所旧房子,你会觉得不可思议吗?”第欧根尼摇头:“不会。”亚里斯提卜继续问道:“假如一个人上了一艘被别人多次乘过的船,你认为有什么不妥吗?”

第欧根尼想一想,仍是摇头:“不会。”亚里斯提卜耸耸肩:“那么,你就不应当反对一个男人和一个曾与许多人睡过觉的女人相好。”

唐人狎妓至疯狂,热烈程度不输古希腊人;唐代歌妓的才智技艺,亦不输给古希腊的高级妓女,但是,唐人从未对歌妓有过如斯宽容善良的理解。“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哪有怜香惜玉的真心”?他们享受歌妓的种种才艺,但又少了希腊人的坦率以及对有才之人不论阶级的尊重,总存了自矜身份的念头,于是行事显得矛盾别扭甚至不近人情。

晚唐文人孙棨,常年出入平康里,与许多歌妓过从甚密。最后,他将自己的见闻写成《北里志》,细致记述了平康里歌妓们的身世、生活与诗文作品,是一份详尽可靠的“唐代红灯区体验调查报告”。

愿意花费时间精力以史书笔调专门为妓女立传,且行文间颇多溢美之词,这绝不是一个鄙夷青楼女子的读书人干的事,孙棨对平康里的女性满是关切。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书中赫然记载了他对一位与他相爱的妓女的轻视和辜负。

【明】冯梦龙:《醒世恒言》第三卷“卖油郎独占花魁”。

名妓王福娘姿容特秀,孙棨大赞福娘“彩翠仙衣红玉肤,轻盈年在破瓜初”,且与她渐渐步入热恋。福娘一心希冀脱离风尘,向往普通女子荆钗布裙、三从四德的平淡生活,而热恋中人又很有些天真,于是她正式提出要孙棨替她赎身。福娘的向往太深太久,以至于她几乎是哭着哀求孙棨:我并非官妓,没有入官籍,所以赎身不需走繁复的政府流程,只要公子付一点钱给老鸨,就能帮我赎身并娶我回家了。不会给公子添麻烦的,不会给公子增加负担,她喃喃说道,一遍又一遍。

可叹可怜,她明明与他身处热恋,她明明正在最受宠的时刻,但即使是最受宠的时刻,他也未必愿意用举手之劳,救她于水火。

她再清楚不过,所以语气怯生生。而对于这一切,孙棨用一句“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就轻轻打发了,大意是即使你出淤泥而不染,但你毕竟长于泥中,难道我能将你这样的人娶回家?孙棨记述这段时语气颇为得意,想来一是为自己的诗才,二是为自己的高节,汹涌的情欲也没能摧毁原则性,乃是圣贤的作为。——我却觉得,孙棨与那位为妓女辩护的亚里斯提卜比起来,境界高下立见。

王福娘的遭遇令人唏嘘,不过,唐代歌妓并非一味等待男人的拯救与宠爱,她们在卑微的职业生涯中,还是尽可能地取悦自己。

唐代最大的嫖客群体莫过于士人贵族,他们大多文才斐然、仪表堂堂,且不说付得出多少缠头,单是他们的气质与谈吐,就令歌妓愉快。因此歌妓们也乐得赴青年才俊的约,为的是自己舒心。而在与士人贵族的交往过程中,歌妓虽未用语言表态,行动上却时常将自己与对方置于平等地位,并不自甘下贱。

李龟年某次到岐王宅邸,听闻一段旋律,说“这是秦地的音乐”;过些时候又听到一段旋律,思索片刻又说“这是楚地的音乐”。岐王派人一问,果然,演奏前一段音乐的乐妓来自秦地陇西,演奏后一段音乐的乐妓来自楚地扬州。岐王还没来得及表示赞赏,两位乐妓就先拜服在李龟年面前,慷慨赠送李龟年破红绡与蟾酥,以示敬爱。男人赏赐妓者财物倒是寻常,妓者亦赠送财物给自己欣赏的男人,分明是种高姿态:谁管你是男人我是乐妓?你的才华能够取悦我,我就奖励你。

洛阳的豪富之家,每年三月三日天气新时,都要在家中大摆钱龙宴:用成千上万的铜钱串联成龙的形象,做成帘子垂挂在厅堂。宴席四周铺上厚达数寸的珍珠,就在珍珠莹白晶亮的光芒下,与乐妓饮酒作乐。事情到这里没有结束,钱龙宴之后,乐妓会自掏腰包办一场双珠宴来感谢主人。乐妓主办的宴席可不寒酸,双珠宴上每位客人都会得到一颗饴糖,谁能将饴糖拉到三尺长,乐妓就赏给谁一枚金菱角,赏给女人也赏给男人,赏给黄衫碧裙的侍儿,也赏给紫绶朱绂的官员,一视同仁。主人宴请乐妓,乐妓还要回请主人,如此有来有往,真真不卑不亢。

你若不自甘堕落,上帝也不能叫你堕落;即使身份低微,精神气度绝不撂开。助唐时歌妓在滚滚红尘中拼得一丁点尊严和快乐的,除了如花容颜与八斗高才,也就是她们强韧的自尊心了。

就像王福娘,她被孙棨拒绝后也只是略略哭了一场,不再哀求,从此冷淡孙棨。孙棨还眼巴巴地期望重修旧好,王福娘连话都懒得同他多说,只遣人送给孙棨一首诗:“久赋恩情欲托身,已将心事再三陈。泥莲既没移栽分,今日分离莫恨人。”我与你恩爱已久,想把此身托付给你,这个念头对你说了也不知多少遍,但你竟说我是泥中莲——也罢,你无心将我救出泥泞,“移栽”到你家中,那就莫怪我今日对你的冷淡。言下之意,官人一点不愿付出,难道想吃感情上的霸王餐么?

蓦地,想起霍小玉临终前泼洒的那杯酒来:你既投我以辜负,我就报之以决绝,至死也是骄傲的。

清末韩邦庆的小说《海上花列传》,曾对青楼生活作过一个罗曼蒂克的形容,青楼女子是海上花,青楼便是花海:“‘花海’二字,不是杜撰的。只因这海本来没有什么水,只有无数花朵,连枝带叶,漂在海面上,又平匀,又绵软,浑如绣茵锦簇一般,竟把海水都盖住了。花也怜侬只见花,不见水,喜得手舞足蹈起来,并不去理会这海的阔若干顷,深若干寻,还当在平地上似的,踯躅留连,不忍舍去。”

风月场中人,个个灿若春花,花连绵成浩荡海洋,无尽的锦绣与芬芳。花海又平匀又绵软,莺声燕语,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那光景不是不美的。

且莫赞叹,但听韩邦庆继续说下去:“不料那花虽然枝叶扶疏,却都是没有根蒂的。花底下即是海水,被海水冲激起来,那花也只得随波逐流,听其所止。若不是遇着了蝶浪蜂狂,莺欺燕妒,就为那蚱蜢、蜣螂、虾螈蝼蚁之属,一味的披猖折屏,狼籍蹂躏。”

我不知道韩邦庆是如何想出“海上花”这样美艳凄厉的比喻,只是我从此看到旧时男子对自己的青楼生活作出诸如“蒲桃架下,戏掷金钱;芍药栏边,闲抛玉马”,或是“一年江海恣狂游,夜夜倡家晓上楼”之类的诗意描绘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句酸楚的“那花虽然枝叶扶疏,却都是没有根蒂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