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诗风物志:唐人的世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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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红袖(3)

歌妓尽情宴游娱乐在他们看来代表了阔达胸襟、风流人生以及优质生活。可惜,彼时还没有关汉卿,否则唐代士人个个都要借用关先生的自称与人生宣言了。关汉卿骄傲地自称为“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人生宣言则是一首香艳又荡气回肠的《南吕一枝花·不伏老》:“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啧啧,翻译成现代文,就一句话,“对妓女,死了都要爱”。

正因以狎妓为荣,所以刘禹锡当众作诗向主人讨要歌妓也不觉害羞,“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直白淋漓:司空大人啊,您倒是对如此女子见怪不怪了,您可知道,她的容貌歌艺几乎叫我断肠啊。所以杜牧敢于不请自来地参加李司徒的宴会——李司徒家以家妓出众而著称——并在席间大声询问谁是久负盛名的紫云,引得众人侧目,他还嬉皮笑脸道,“忽发狂言惊四座,两行红袖一时回”。所以唐人是以钦佩与赞许的语气记下这些轶事,且将此类事件视为名人们豪迈任侠的表现,英雄指数不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歌妓与士人交游密集,哪位歌妓若能得到士人的好评和赠诗,立即身价倍增,反之则是一落千丈。崔涯性格不羁,平生流连花街柳巷,算是个“青楼达人”。他时常点评各家青楼,众人也颇把他的点评当回事,得到他称赞的妓院很快就客似云来,被他贬损的妓院旋即门前冷落车马稀。某次他作诗嘲讽扬州名妓李端端“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窗耳似铛。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明”,大意是:李端端这个女人啊,鼻似烟窗耳似铛不说,皮肤还黑得出奇,黑到什么地步呢?黄昏时分她若不吭声,你根本就不知道那里站了一个人。洁白的象牙梳插在她头上,就像明月从黑魆魆的昆仑山上升起。

崔诗甫一问世,李端端的门庭即刻从“若市”变成“可罗雀”。

端端无奈至极,只得放低身段,央求崔涯收回评价。崔涯许是怜香惜玉,许是暗地得了好处,重又作诗“觅得黄骝鞁绣鞍,善和坊里取端端。扬州近日浑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这才挽回了李端端职业生涯的颓势,美人得以重振旗鼓。

而歌妓并非依仗士人生活,她们亦能助士人一臂之力。歌妓交际面广,士人的文才若能得到她们的欣赏,她们便会向众人推荐,这对没有网络的古人来说是多么高效的宣传。白居易就曾得意洋洋地给元稹捎去过一个好消息:听闻前几日有个军官准备召歌妓,歌妓提出要涨价,涨价的理由是什么呢?是因为她会背我的《长恨歌》。

歌妓不用特地做什么,只需开展日常工作就能轻易宣传士人,就像这位歌妓提出的涨价理由,变相地向军官们传达了一个讯息:

白居易的《长恨歌》可不是“白毛浮绿水”、“床前明月光”之列,是很了不起的诗。这件事令白居易大感荣耀。白居易会感觉荣耀也再次证明唐代歌妓在众人心中颇具才情,若不然,谁看得起她们的赞许?

5.赢得青楼薄幸名

歌妓与士人彼此影响亦彼此欣赏,从中产生感情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是,一时欢情无妨,但歌妓若要求士人承担责任,给予自己正式的名分,那就是歌妓“欲壑难填”了。

唐代名妓霍小玉,母亲郑净持原是玄宗时霍王爷家的歌妓。

正当郑净持身怀六甲之时,王爷死于安史之乱,霍家人立作鸟兽散,无人顾得上郑净持,她只得带着幼女霍小玉四处流落。但艰辛归艰辛,该教授女儿的才艺却一点不少,霍小玉被母亲培养得聪慧博学。

为了维持生计,霍小玉从十六岁开始做起了歌妓,但卖艺不卖身,悉心维护声名。某日霍小玉偶然读及李益的诗篇,心下暗自倾慕,几经周折终于与李益结识;李益也惊诧于霍小玉的美貌与高才,一见倾心。彼时李益已状元及第,正等待朝廷委派官职,闲极无事,便日日与霍小玉同行同止,形若夫妻。

但快乐时光像陀螺般转得飞快,不久李益得到朝廷委派,须到外地赴任,分别时再三保证一定回来迎娶霍小玉,一句“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几乎将各位看官的眼泪引下来。接下来的故事就老套了:李益的父母坚决反对儿子娶一位娼妓,认为有辱门楣。李益稍作思虑,及时改变角色,由好情郎变作孝子贤孙,听从父母意愿,改娶高官女儿为妻。

这边厢,霍小玉没了李益的音信,一天天消沉下来,病入膏肓,人生唯余一愿,那就是与李益相见。终于有人用计谋,引李益来见霍小玉。霍小玉不说不笑,凝视李益良久,忽然端起一杯酒,缓缓浇在地上,痛责李益几声之后溘然长逝。酒漫在青冷的地板上,看得人心惊:恩断义绝,覆水难收。

霍小玉的父亲是王爷,也算有一半高贵血统;而她卖艺不卖身,声誉清白,但饶是如此,士人家庭仍不肯接纳她,更别说其他风尘女子了。唐代歌妓再才貌双全,亦只是“风声贱人”罢了,想要与上流社会通婚,纯属奢望。

士人虽只是社会中一个阶层,但他们对歌妓的轻视代表了整个社会对歌妓的主流评价。回头看看那些故事,什么向歌妓提供奢侈品,什么收藏歌妓发簪花钿,唐人也有几分对歌妓的欢爱。

但这种“欢爱”的方式,更像是对待某个宠物,如前文提到的交接歌妓,交接过程再郑重,也不是将歌妓当“人”而非“物”的态度;或是对待某件商品,如柳齐物等人,我花钱买你的才貌,你就向我提供才貌这种商品,交易完毕,钱货两讫。唐人对待这群有学识有头脑却被迫沦落风尘的女子,哪怕用“雪面淡眉天上。此画写唐杜甫《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

二首之一的诗意,好一派“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的风光。

所谓佳人,正是美妓。

古印度爱经《卡玛苏拉》明文记载,一个妓女只要足够有才华,那么她就有资格出现在男性才能参加的聚会,并且坐到聚会的上宾席去,得到所有人甚至君主的尊重。这颇有些以才华论英雄的意思,哪怕你是女人,哪怕你是从事低贱职业的女人,但凡有才,帝王亦向你低头。且艺伎捐赠的钱财,规定被用来建造庄严的庙宇、华美的公园,以及古印度最重要的市政设施雨水贮水池;也可以将这钱财换成千万头母牛,献给尊贵的婆罗门,或是用于敬神、组织敬神的节庆活动以及拜神的仪式。——没有人认为这些资财是不洁的,反而同意把它们用在光荣圣洁之处。

古希腊那些才华横溢的高级妓女,受到的对待简直让人叹为观止。男子拜访高级妓女前总要做大量准备工作,他们修剪指甲,烫曲头发,穿上象征高贵的正式紫色礼服。他们打扮得如此漂亮整洁,以至于不知情者以为他们是要去拜神而非作乐。当他们邀请妓女来家中进餐,他们还会到市场亲自挑选食材,顺便捎带上几束挂满露珠的玫瑰花,种种郑重举动不像是为了求欢,倒像是发自肺腑的求爱。

在古希腊波利比奥斯时代,亚历山大城中那些重要的建筑物,大多都以美丽的高级妓女之姓名来命名。庙宇里摆满了将军与政治家的塑像,而在他们塑像的旁边,摆放着他们心仪的高级妓女的塑像,妓女就与名人显要们一道接受希腊人最高的敬意。在通向雅典城的道路上,屹立着全城最为壮丽的一座纪念碑,别误会,这并不是英雄纪念碑,那些曾为希腊而战的英雄早已化作尘埃,这是名妓派提奥奈克的纪念碑,她的美丽在纪念碑上永在。

色诺芬与苏格拉底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曾特地去拜访当时的一位名妓,苏格拉底还把她当作势均力敌的对手,与她就“如何获得真正的友人”这一话题展开了亲切友好的讨论。古希腊的桂冠诗人品达还写了一首祭祀神灵的颂歌,专由高级妓女来伴舞。

既然是献给神灵的颂歌,那么歌词全是称颂神明?不,劈头称赞的是妓女:“哦,富裕的科林斯城里人见人爱的姑娘,‘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