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诗风物志:唐人的世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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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红袖(2)

挥就“定知羽翼难随凤,却喜波涛未化鲲”,“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桂枝香”等好诗只是基本功,她们大都机敏趣致,有着【唐】孙棨:《北里志》“杨妙儿”篇。

玻璃心肝儿。

长安名妓刘国容,与进士郭昭述相好。郭昭述须到外地赴任做官,于是匆匆道别。刘国容也不哭闹,待郭昭述走后,派贴身侍女捎给郭一封书信。常人挽回情郎,少不得反复申诉真情密意,直写成肉麻到心碎的大赋方才作罢。但刘国容用寥寥卅六字,就总结了与郭某人的半生欢情、一世期待:“欢寝方浓,恨鸡声之断爱;恩怜未洽,叹马足以无情。使我劳心,因君减食。再期后会,以结齐眉。”情意十分恳切,语气却始终淡然,毫无弃妇手足无措的丑态。刘国容是个明白人:郎心似铁,多说无益,点到为止即可,鸿篇巨制的乞怜之词只是自贬身价而已。看到这封信后郭昭述感动与否,于史无载,但长安子弟为此深深感动,争相传诵这封有深情亦有风骨的短信。

被韦庄称赞“桃脸曼长横绿水,玉肌香腻透红纱”的蜀中名妓灼灼,倾心于御史裴质。裴质后因公职调动,与灼灼分离。别后,灼灼甚至没有像刘国容那样给情人捎去只言片语,只是时不时请人给裴质带去自己的软红绢子。绢子上斑斑点点,都是灼灼的眼泪。唐女好浓妆,泪水中往往挟带胭脂,被眼泪染透之后,绢子就有了胭脂的色泽与香味。灼灼给裴质寄去眼泪,寄的不止是相思,也是自己的妩媚。裴公子捧着红泪绢子,有良心的时候可以想想灼灼的一片痴情,没良心的时候也可透过胭脂色味怀念灼灼的绝世容颜,灼灼寄泪之举实在高明。

西蜀官妓薛涛,写得一手诸如“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之类的妙丽句子。

比她的诗才更高超的,是她的临场反应。

薛涛某次参加宴饮,唐时宴饮总少不了文字游戏,这次亦不例外。这次文字游戏的题目是写千字文令,一句四字,必须带上禽鱼鸟兽。座中一位黎州刺史交出的答卷是“有虞陶唐”,这位刺史大抵没甚文化,以为“虞”音同“鱼”就是合格的。众人看他官大,忍笑不作声。轮到薛涛,只见她黛眉慢挑、朱唇微启:“佐时阿衡。”刺史大喜,立时高喊薛涛此句没有鱼鸟,理当受罚。

薛涛也不恼,笑靥如花绽放:“我作的这句,‘衡’字里至少有条小鱼儿,您老的大作‘有虞陶唐’,连一只小鱼儿都没有呢。”

宾客无不笑得前俯后仰,唯有刺史本人浑然不觉笑点何在。

唐代的宴会几乎是中国古代最热闹喧腾的宴会,歌妓们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还能保持思维敏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恰当的时候做出恰当的插科打诨,智商不高才情不够是绝对办不到的。

3.十三初学擘箜篌

那么,唐代歌妓如此高绝的才情是怎样炼成的呢?自然不是天生的。进入青楼,歌妓们首先要面对的不是公子王孙富商大贾,而是全套文化艺术训练:学习舞蹈演唱,学习赋诗填词,学习典籍故实,练就插科打诨的本事,熟悉斟酒拈菜的优雅姿势。至于政府设立、专门用来培养宫廷艺人的教坊,提供的培训更是多姿多彩,民歌、百戏、杂技、歌舞剧都在常规课程之中。

教坊分内外教坊,外教坊在民间甄选天资聪颖的年幼女子,悉心教授她们某种技艺,从小培养直至成年,相当于今天的艺术学院。外教坊中技艺出类拔萃者方可进入内教坊,继而获得更多为皇族表演的机会。某些面容姣好的女子亦能进入教坊,然而,她们虽以色相取得了入场资格,教坊却不能容忍她们仅仅以色事人。不管某女有没有艺术天赋,教坊一视同仁地教习琵琶、五弦、箜篌、古筝等乐器。演奏得稍差些没关系,来日方长,技艺大可慢慢提高。但只有一张漂亮脸蛋,别的一概不会,那跟屏风烛台花器之类的装饰品何异?

艺术文化训练的内容是美好的,但训练的方式是残酷的。女子接受训练时,不过十多岁的青涩年纪,许多人刚刚离了父母,仍是小孩心性;学习文化艺术又是漫长而艰苦的过程,偶有松懈乃是人之常情。但平康里和教坊的培训者们并无慈软心肠,遇到不够刻苦的学生,他们手中的皮鞭便扬了起来。那皮鞭比马鞭更粗,内嵌百余根钢针,针尖微微露在皮层之外。这一点尖锐,已足以教小姑娘们遍体鳞伤、痛哭流涕,再不敢荒废技艺。在锋利冷酷的皮鞭下,诞生了一批批唐代女艺术家。

唐代亦不乏男性艺术家,但男儿在艺术上用心终是有限,生活一逼迫,家族一催促,他们总得腾出手来拼争仕途、传宗接代、光耀门楣。相比起来,倒是歌妓对艺术投入更多,工作之余全是磨炼才艺,工作之时则是展现才艺,也是另一种磨炼。因此歌妓虽身为下贱,她们却几乎代表了终唐一代最高艺术水平。

妓女的历史悠久得很,春秋时管仲为赚取“花粉钱”给国家增收,也为吸引各地优秀男青年来到齐国,堂而皇之地设立了中国有史以来第一家妓院,培养了中国第一批名副其实的妓女。从此以后,历朝历代都有妓女出没。但是,不以色相论高下,而由政府和妓院出面大规模地将妓女当成艺术特长生来精心培养,却是颇通享受之道的唐人才开始的意趣。六朝时虽也流行蓄养有艺术才能的家妓,但那是个别豪富之家的私人行为,和唐人培训艺妓的规模不可同日而语。在这个“领域”,我们“落后”了其他文明古国几百甚至上千年。

唐代歌妓所接受的技艺培训已让人眼花缭乱,但这些培训与古印度人培养艺伎的课程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印度的艺伎“加尼卡”,要学习“六四艺”,就是六十四种不同的技艺:

演唱、舞蹈、表演等基本艺能自是不能少,还要研习朗诵、书法、绘画、交谈、按摩之类的升级课程。唐代歌妓学习演奏琵琶、五弦、箜篌等诸多乐器,看起来纷纷杂杂,但好歹都是弦乐器,总归有相通之处,学会其中一种也就能为学习下一种储备零星经验值;而加尼卡必须学习维纳琴、维努笛、木旦加鼓,三者分别属于弦乐器、吹奏乐器和打击乐器,每学一样都是从零开始。除此之外,就连调制香水、酿造美酒、编扎花环、投掷色子这样的偏门技能,加尼卡也要逐一掌握并熟练运用。

“六四艺”中最独特的一项,乃是读心术。读心术听起来神秘妖异,换个说法人人都知道,那就是心理学。利用心理学知识,揣度客人曲折幽微的心理,这样才能准确投其所好,才能让客人获得更大愉悦。古印度性学经典《欲经》苦口婆心地教育妓女们“要有礼貌、坦率,不能生气、暴躁,并能与人快乐地交谈”,这中间其实就蕴含了浅显的读心术:绝大多数人都希冀得到礼貌温柔的对待,所以采用这样宽和的待客方式总是没错。当然,这只是最基本的,读心术学起来其实相当复杂,实践运用更是难上加难,加尼卡们就日复一日地刻苦练习,直至成为古印度最懂社交技巧的一群。

古希腊高级妓女掌握的技艺,与唐代歌妓掌握的差不多。但是,她们与客人相处的技巧,却比研习过读心术的加尼卡还精妙。

古希腊哲学著作常以对话集的形式出现,几位哲人一问一答,真理就在雄辩间若隐若现,而古希腊的妓女,也将她们的对话加以整理,形成包罗种种待客技巧的“高级妓女手册”。

不同的手册教授的技巧各有不同,主体内容却是一致的:妓女的第一要义是不能付出真情,第二要义是不要遵守任何的道德规范。要当着情人的面接连不断地给别人写情书,还要不时让他瞥见你身上的吻痕,总之一言一行都要向情人传达一个讯息,那就是他拥有无数情敌,你绝不只属于他。激发情人的危机感当然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让情人付出更多金钱来取悦你。你要学会逼真地哭泣、装病、发誓,找寻各种借口来拒绝亲昵——比如今天是某个庄严的宗教节日,规定不能有肌肤之亲——直到他掏出腰包为止,这一切不能过火,你得摸准情人的脉搏,做得恰到好处。你还得教会你的仆人辨认,什么样的人囊中羞涩,什么样的人虽其貌不扬但一定腰缠万贯。若是不慎将穷人引入室中,你的时间只不过是白白耗费。千万别拒绝士兵和海员,战火与长期奔波劳顿侵蚀了他们俊美的容颜,但也给他们带来了巨额财富。

对于奴隶,只要他们有钱,就请忘记他们曾经在众目睽睽下被拍卖的事实,亲切有礼地接待他们吧……尽管手册中某些“知识”

过于唯利是图,但你不得不承认,这是妓女们必备的生存技能。

古代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女人都是二等公民,鲜有接受教育的机会。中国古代就连那些专门写给女子的书籍,也不忘告诫众女,阅读不是女人该做的事。《四书》教导男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要男儿以才华开拓世界的;《女四书》教导女子低眉顺眼低三下四,是讲女子无才便是德的。

在世界史上那男尊女卑的漫长岁月里,普通女性之中大概也只有妓女,能被系统地教授如此缤纷的技艺。学习的过程很艰苦,谁也不能自由选择,都是强行训练;学习的目的很委屈,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讨好男人,但我暗暗揣测,她们应当也有快乐的时候吧?比起只能绣花鸟、做羹汤的寻常女子,她们的人生有诗歌、音乐、绘画、戏剧,这也算是对她们飘零生涯的一点补偿。

寻常女子在道德上占据了制高点,歌妓则是在艺术上占据了制高点,而寻常女子对此不是一点不欣赏的,否则明代不会有那么多大户人家的妻女与名妓交好,且赠诗赠画赠香囊,待之若上宾。明代官员范允临的妻子徐媛,就出版了一部诗集《络纬吟》,诗集名听起来贤良淑德,其中绝大部分篇幅却都是赠予歌妓的诗,资料来源于马道宗《世界娼妓史》。

《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四书的总称。

如“连城声价旧名姬,着纸芙蓉香粉奇”之类,爱名妓胜过爱老公。

古时优秀的妓女所拥有的种种才艺与技巧,连女子都为之心折,想让男人为她们魂牵梦萦、一掷千金,便不是难事了。

唐代教坊中色艺最佳的那些妓者,平时得到的首饰钱财已是大数目,皇上还会赐给她们房地产——那可不是什么密密匝匝灰头土脸的单元楼格子间,都是独栋别墅,与宠臣享受的待遇一般无二。

周光禄蓄养家妓,总是为家妓提供最好的物用:梳头有郁金油,敷面有龙消粉,熏衣有沉香水。郁金油沉香水,都是当时的奢侈品,周光禄却在所不惜,每月终了,还一人赏一只精雕细刻的金凤凰。放在今天,周光禄相当于让家妓们使用爱马仕的皮具、蒂凡尼的首饰、海蓝之谜的化妆品,月末还一人发一块卡地亚的腕表。

睦州刺史柳齐物爱慕名妓娇陈,娇陈不允,拈花一笑:“听说你家中有锦帐三十重,你若都给了我,我便与你相好。”娇陈的本意只是为难柳先生,不曾想第二天柳先生就兴冲冲地驾着马。古时寻常女子为《女孝经》、《女则》等女性伦理典籍所教育,含蓄贞顺。但烟花女子不受这些约束,行事放诞随意,比寻常女子更富魅力。

车给她送来了家中全部的三十重锦帐。三十重锦帛足有几十余里长,唐时布帛可以当钱用,柳齐物其实就是拉了几车钱献给娇陈。

除却一掷千金,男人们向妓女表达热爱的方式林林总总:譬如金城有很多美妓,贺兰剑每次在金城参加宴会,都会搜集歌妓们遗落在席间的花钿钗环。之后就像是粉丝收藏巨星的亲笔签名一般,贺兰剑亦仔细收藏歌妓们的零星配饰。

譬如宁王每次宴客总是不以自己最心爱的歌妓宠姐示人。他愈是藏娇,众人愈是向往,只是任何人的向往都敌不过宁王的爱惜,谁也无法得见。某次,李白借着酒意求见宠姐,宁王看在大诗人的尊面上作了让步,但也不过是命人设立七宝雕花屏风,让宠姐在屏风后清歌一曲便罢了。

譬如歙州有位色艺双绝的官妓媚川,尚书李曜对她喜爱有加。

但是不久之后李曜发生了工作变动,必须告别歙州。于是,李曜与他的接班人吴国进行了繁琐的交接工作。交接工作档案、政府物资、下属状况、州计民生自不待言,在百忙以及混乱之中,李曜竟还郑重其事地将媚川交接给吴国,最后临别赠诗“经年理郡少欢娱,为习干戈问酒徒。今日临行尽交割,分明收取媚川珠”,字字呕心沥血。

再譬如姑臧太守张宪,他给家妓置办的都是行云流霞似的裳衣,让她们作仙女妆扮,家中那些风雅事宜都交由她们掌管。张宪还特特挖空心思,为她们各人起了仙女常用的名号:奏书者,号传芳妓;酌酒者,号龙津女;传食者,号仙盘使;代书札者,号墨娥;按香者,号麝姬;掌诗稿者,号双清子……家妓们还有两个统称,一是“凤窠群女”,一是“团云队曳云仙”。那时的妓女多唤作红儿、牙娘之类,轻佻得紧,有用完即抛的暗示在;仔细琢磨起来,那些名字都不像是某个人的,反像是不值钱的小玩意的。然而张宪家妓的名号不同,个个清朗,绝无媚相,像是有力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是唾手可得的。张宪对她们的重视,也就尽在不言中了。

4.傲然携妓出风尘

别以为迷恋歌妓的都是肚满肠肥的暴发户,或是胸无点墨的公子哥。其实,唐代最爱歌妓的,莫过于高知人群。暴发户公子哥们,平素么就爱打打牌数数钱,内心空荡,灵魂雪白,既无人生理想要探讨,也无终极问题须请教,也就没有对知己的需要。

而高知人群的心脏都像上了发条,太多的梦与思考在其中跳跃,因而他们最需红颜知己,亦最懂得欣赏歌妓的好。

歌妓能说会唱有文化有品位有眼界,你的诗文她读得懂典故、辨得出妙处,你的课业她说不定比你还精进,你的仕途抱负她亦有良善建议,至低限度也能给予充分理解,她有同你做知己的资格。她与你一样,关起门来读书,走出门去会客,谈笑有鸿儒也有白丁,她的世界不比你小。她们“既有女性的魅力,也有文人的儒雅,在以男女有别为基础的社会中,很少有其他人享有这种亦男亦女的灵活性”。

相较整日缩在家中“曲房理针线,平砧捣文练”的朴实妻子,“舞袖频回雪,歌声几动尘”的灵慧歌妓显然要有吸引力得多。

因而唐代士人热衷于狎妓冶游不足为奇,歌妓实在是那个时代绝无仅有的、能与他们在精神上匹配的女性。

其实说热衷狎妓都不准确,应当说唐代士人以狎妓为荣,与【美】高彦颐:《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第七章“名妓与名山:男性社会中的妇女文化”。

谢安,未入仕前已名重于时,屡次拒绝朝廷征召,隐居会稽之东山,每出游必携妓同行。唐人很钦慕谢安的名士风流,多用诗句表达崇拜,譬如白居易的“唯有风流谢安石,拂衣携妓入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