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诗风物志:唐人的世俗生活
6688200000015

第15章 红袖(1)

唐代奢侈而放荡——这不是在作道德判断,这只是简单的事实陈述。你愈是深入了解那个时代,你愈觉“奢侈”与“放荡”

二词无可替代。彼时许多男子的人生,就是由一场接一场的宴会,以及一个又一个的青楼梦连缀而成。秦楼楚馆,红袖添香,多少唐人至死眷恋的温柔乡。若用一句话总结唐人对青楼的观感,莫过于古罗马庞贝城妓院的石碑上镌刻的句子:“幸福常驻此地”。

拂去火山灰,石碑历经九十多万个日与夜,字迹依然清晰可辨,幸福得扎眼。只是不知道,这么这么多的幸福中,可有一分属于那些飘零的红颜?

1.春风十里扬州路

现代人提及纵欲便认定是不洁的行为,有谁相信,纵欲曾有着神圣的名义?

譬如在古巴比伦人看来,神明与人类拥有相同的欲望,需要饮食,需要娱乐,亦需要声色。因此古巴比伦人在祭祀神明时不仅敬献美酒牺牲和歌舞表演,还要向神献出自己的身体。但神住在云之彼端,永远存在于虚无缥缈间,信徒不可能真正与之亲近,那么,就让神庙中的女巫代替神明接受信徒亲近吧。

女巫们与朝拜者云雨一番,取得的收入尽数交给神庙,向神作了奉献;朝拜者则心满意足地认为,自己通过女巫向神奉献了自己的身体,与神有了亲密接触。因此无论是女巫还是朝拜者,都认为这样的交媾理所当然且圣洁无瑕。

希罗多德在他的游记加史记《历史》中,还以不可思议的语气,详细记述了古巴比伦人向神献身的另一种形式。前文提到的那种形式,只由女巫来完成;而接下来讲的这种形式,发生在古巴比伦每位女性身上:

“每一个妇女都有一次机会坐到阿佛洛狄忒神庙内,并在那里与一个陌生男子性交。许多拥有万贯家产的妇女为区别于贫穷人,便乘坐着严密遮挡的马车进入神庙,还带着众多女仆。但是所有女人都必须在那块神圣的空地上坐下来,把细绳编成的环戴在头上。这里总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妇女。每个妇女周围都畅通无阻,这样可以方便陌生男子从各个方向进来,选择目标。陌生人把一枚金币抛向坐在固定位子的妇女的膝头,表示愿与她性交。

他和她在神庙外性交后,她才获准回家。同时他一边抛金币一边说:‘米利塔女神允许我们这样做。’男子决定钱的多少,妇女没有权利拒绝,因为抛出去的钱币是神圣的,拒绝就意味着犯罪。

谁先挑中了她,她就得跟从,从来没有不同意的。当她和他履行了自己对阿佛洛狄忒的神圣职责,交媾完毕后,人们会更加尊重她,她就可以回家了。现在即使你再出多高的价钱,她也不会答应了。当然,先挑走的总是漂亮的、身段好的妇女,而那些难看的妇女为了履行自己的职责要等很长一段时间,许多人要等上三四年。”

用简单粗暴的方式对这种习俗加以总结,那就是:古巴比伦女子在人生之中至少要做一回娼妇。巴比伦人当然不会这样想,献身的女子与忠实的男信徒,双方都在心底默默认定:自己与之发生亲密行为的,并不是某个男人或女人,而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因此这种性关系纯洁又高贵,是为了让神获得快感,并且为神庙增加收入的。一千个一万个理由,都是为了神,绝不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但是,若没有满足自己的打算,为何目光虔诚的信徒们总是最先瞧见那些美艳动人的女子?相貌粗陋的女子同样代表了神,亦同样怀揣着献身给神的高尚愿望,为何久久得不到光顾?这套献身理论无法自圆其说,却丝毫没有影响它的盛行。寻常女子一生至少要向神献身一次的习俗不止古巴比伦有,古希腊也有,西方的先人们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以神之名恣意云雨。

中国古代的神明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七情六欲,自然不需要这般侍奉方式,也就没能提供给纵欲者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但是,纵欲行为终于在唐代得到了与“向神灵献身”一样光芒四射的神圣注解。

有唐一代道教兴盛,遍地都是道家的善男信女。既然道教经典《太平经》都说“天下凡事,皆一阴一阳,乃能相生,乃能相养”,那么男女之事则是天经地义,符合由阴阳生万物的奥义。

纵欲不再只是纵欲,俨然一副顺应天地万物阴阳调和的规律、追虽有学者认为,中国殷商时代亦存在与西方相似的巫娼,亦有宗教卖淫。但是,中国古代的典籍中并没有关于殷商时代宗教卖淫的记载;且中国古代的神确是道德模范,鲜少淫欲,从根本上没有为巫娼的存在提供理由,因而在此处不采信中国古代亦有巫娼一说。

逐宇宙终极真理的架势。更有甚者,认为男女交合包含着修仙之道,通过阴阳采补之术可以求得长生不老。跟羽化登仙联系起来,这纵欲之事再没什么不好意思。

所以,唐人在性方面名正言顺地大开放。唐代有一批铜钱,正面赫然铸有“风花雪月”四个大字,背面则是赤裸裸的男女合欢图,这应该是世界上最缱绻的货币了。他们聚众讨论房中术亦不觉害羞,甚至还创作出了歌颂男女欢情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不消看个仔细,光是看这热情洋溢欢欣鼓舞的标题,就知道里面的内容多么活色生香。而这篇辞赋的作者,在序章中便理直气壮地为自己扯了一面大旗“天地交接而覆载均,男女交接而阴阳顺”,若你敢指摘辞赋中的性描写过于低俗糜烂,作者便敢给你扣上“逆天地阴阳而动”的大帽子。

性开放,外加人生在世快乐第一的生活哲学,造就了唐代秦楼楚馆遍地的旖旎景象,“处处青楼夜夜歌”。唐人上上下下狎妓成风,《全唐诗》有诗近五万首,其中两千余首诗都与妓女有关,相当于唐人二十分之一的生活都给了妓女,否则欧阳炯怎说“有唐以降,率土之滨,家家之香径春风,宁寻越艳;处处之红楼夜月,自锁嫦娥”呢?

长安的妓院大多都在平康里,那里简直成了帝都贵族子弟、风流侠少的朝圣之地,尤其是每年科考之后,拔得头筹的新进士纷纷拿着红色名片游谒其中,拜访名妓比拜访权贵还来得殷勤。

因此时人亲切地唤平康里为“风流薮泽”。

真真是风流薮泽,随意在平康里转悠,目之所及,谁人不是“叶含浓露如啼眼,枝袅轻风似舞腰”,何家没有“玉管清弦声旖旎,翠钗红袖坐参差”?平康里那些横平竖直的青石板路、黛瓦粉墙,看在少年眼中,都是胭脂色。长安,长安有什么?有山河千里,有城阙九重,有皇居壮,有天子尊。但是这一方长安没有这些,别说这些,但凡棱角分明的东西一概没有。这一方长安又香又软,用脚轻轻点一下子,青石板都要荡出涟漪。所以他们流连不已,某些少年甚至将相好过的妓女的姓名、籍贯、容貌、姿态逐一如实刺在身上,终生缅怀。翻开每个长安少年的青春纪念册,一定有厚厚的页码属于平康里。

长安、洛阳等大城市的青楼业兴盛繁荣自不待言,扬州、湖州、苏州这些新兴金融中心亦是名妓云集、歌舞升平,“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姑苏碧瓦十万户,中有楼台与歌舞”,人家与人家之间升起的不是炊烟,是袅袅笙歌。

扬州自古出美人,于扬州寻获美人的传统从隋炀帝便开始了,大运河绿澄澄的波涛曾送过多少修蛾曼脸的扬州红颜?到了明朝,扬州美人更蔚然成为产业,明代风俗记录者谢肇淛就记录了这种“美丽”又残酷的产业:“维扬居天地之中,川泽秀媚,故女子多美丽,而性情温柔,举止婉慧。所谓泽气多女,亦灵淑之气所钟,诸方不能敌也。然扬人习以此为奇货,市贩各处童女,加意装束,教以书、算、琴、棋之属,以徼厚直,谓之‘瘦马’。”

要言之,扬州地灵,女子天生秀淑可爱,比别处不同;头脑精明的扬州人意识到扬州女子乃可居的奇货,于是将娟秀但贫困的扬州女童——富家女童自然不会有如此遭际——细意培养,女童长大才貌双全,再以好价钱卖给青楼,或是卖给富贵人家作妾。

“瘦马”二字取得太贴切,富人挑选“瘦马”的过程与挑选真正的牲口别无二致:客户到“瘦马”家中坐定,牙婆带领“瘦马”闪亮登场,继而命“瘦马”拜客、转身、伸手、转眼珠、说话、拉裙。这每一步骤都有意义,分别是为了让客户品评女子的【唐】骆宾王《帝京篇》头四句:“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姿态、面容、肌肤、眼睛、音色、小脚,品评完毕方决定去留。

虽然被挑的过程屈辱难耐,虽然出嫁的过程无比草率,“不待复命,亦不待主人命,而花轿及亲送小轿一齐往迎,鼓乐灯燎,新人轿与亲送轿一时俱到矣”,不过半天时间就售出了自己的一生,但对于古代沦落风尘的女子来说,作妾已是极好结局,至少比在青楼迎来送往来得简单清白。这样不堪的归宿,竟是古时许多风尘女子毕生的追求,想来不免心酸。

唐人也发现了扬州女子“亦灵淑之气所钟,诸方不能敌也”,扬州青楼业昌隆就不稀奇了。唐时扬州,每至黄昏,九里长街一家又一家青楼升起数以万计的绛纱灯;每一夜,绛纱灯就在扬州的晚风与月色中招摇,遥遥望去若粉色的星辰,整座城市好似微醺。“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灯色温柔,经绛纱过滤之后愈发绵软,“宝钿香蛾翡翠裙”的妓女就在绵软的灯色下眼神流转、巧笑倩兮……所以于邺在《扬州梦记》中才那么惊叹:

“扬州,胜地也。”

2.追欢逐乐少闲时

逛青楼只是与妓女亲密接触的主流方式,至于那些非主流的接触方式,有唐一代数不胜数。

岐王到了冬天不用炭火,仅挑选心仪妓女长留身旁,只要感到体寒,便将双手伸入妓女怀中取暖。炭火炽热,围炉而坐,冬天也成了三伏,取暖效果毋庸赘言,但粗糙的黑红硬块,怎比得上美人细腻温润的肌肤。申王每每酒醉,即令人用锦绣绸缎结一个兜子,类似吊床的模样,然后命美妓用这张色彩斑斓的“吊床”

画面正中的小女孩,乃明代青楼歌妓李奴奴,彼时年仅十岁,擅长歌舞。李奴奴是否是“扬州瘦马”无从考证,但从她如此年幼便精于才艺表演可知,她同“瘦马”一般,自幼学习吹拉弹唱。

将他抬回卧室。申王宫中不缺壮实的轿夫,但他要的就是弱质芊芊的美娇娘一步三颤的情态。且申王与岐王一样,也喜欢用妓女来取暖,只是手段更加“磅礴”,申王的做法是:以自己为圆心,让数名妓女组成圆圈,紧紧包围自己,替自己隔绝寒气,这就是“妓围”。

妓女在唐代名目繁多,能满足不同场合五花八门的需要,有宫妓、官妓、家妓、私妓。

宫妓专门为宫廷服务,基本就是皇上的私人配备。官妓居住在州县的乐营里,由政府统一训练培养、安排食宿、派给钱粮,不比彼时公务员的待遇逊色。吃皇粮当然要为政府办事,官妓要听从政府的指挥,为政府各种庆典宴会服务,为各种士人官吏服务。

家妓则是有钱人家养在家中、仅仅为自己一人提供服务的妓女,这大约是模仿宫廷中为皇上一人蓄养宫妓的做法。自己的社会地位虽不如皇上,但学一学皇上的享受手段也是不错的。

私妓与官妓相似,也是向多人提供服务,但是私妓没有入官籍,不归政府管,出场无需有关部门批准。她们自负盈亏,不像官妓那样有底薪,但好处就是她们与各阶层狎妓者的往来像风一样自由。

还有一种营妓,也是吃皇粮的,其实差不多就是官妓,只是营妓的服务对象多半是武官军人。“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唐代军旅生活一半是刀剑战火,一半是莺声燕语;一半是出生入死,一半是醉生梦死。诗句写得不无讽刺,但若帐下没有美人翩若惊鸿,英雄在血与沙中进进退退多么寂寞?

向纪律严明的军队引入花红柳绿的娼妓,在今人看来不可思议,但古人做得天经地义。不要说思想开放、不拘小节的唐人,就连打算替上帝收复领地、神圣不可侵犯的十字军,也在军中配备了一支正规而专业的妓女队伍,理由如下:一是可以满足士兵的身体需要;二是可以照顾士兵的饮食起居,替军队打扫卫生;三是为了避免士兵骚扰他国妇女或是乱交,继而引发一系列疾病;四是为了减少逃兵,没有观众的战斗叫人提不起精神来,若有年轻貌美的女子作见证者,战士们为了颜面也会奋力拼搏。这支妓女队伍并不受人歧视,她们与为上帝而战的士兵一样,可以领取军饷。

比较之下不由得感慨,唐政府真是古代世界最豁达的政府之一:鼓励全民包括军人宴饮行乐不说,竟然国家专门拨款培训和蓄养乐妓。而国家培训和蓄养乐妓,政府至少得有点漂亮的说法吧?就像是十字军专设妓女队伍那样,给出四大亮铮铮的理由;与唐代差不多同时期的欧洲中世纪,彼时欧洲政府也不反对卖淫业,不过,他们的目的十分隆重——是为了让社会变得安全美满。

中世纪伟大的圣·奥古斯丁就说了“若从人类中消除妓女,你将以淫欲玷污一切”以及“假使废止公娼,热情的力量将要打倒一切”,经院哲学的代表人物阿奎那则说“若没有地下水道,宫殿将堆满垃圾臭水;从世界上消除妓女,会使鸡奸充斥于世”,妓院俨然成为消除淫欲、保证社会长治久安的安全阀。

但是,唐政府没有太多了不起的理由,亦没有什么光鲜靓丽的说辞,他们只是笃信“食色性也”,人很难与天性作对;他们所做的,不过是鼓励子民们追求快乐而已。有了政府的鼓励,唐人狎妓之风更为炽烈,南方“绿藤阴下铺歌席,红藕花中泊妓船”,北方“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全国大江南北都乐在其中。

然而,唐人真真懂得享受就在于此:虽说与妓者交往的初衷是为追逐身体的快感,但肉体快乐只是动物性的快乐,太浅白,也太寡淡,很快就生腻。唯有精神上的愉悦才最醇厚绵长。肉体的饱足无法消灭灵魂的饥馑,但灵魂的富裕能让你忽略肉体的捉襟见肘,要不颜回怎么能凭着几卷书就在“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环境中怡然自得呢?

所以,唐代嫖客最看重的不是妓女的容貌,反倒是妓女的言谈举止、音乐技艺以及青楼的饮食环境。你看那些吟咏妓女的唐诗,有几首是纯粹以妓女的美貌为主题的?诗人们写得最多的,还是“二五指中句塞雁,十三弦上啭春莺”,“清歌邀落日,妙舞向春风”。

红灯区平康里的居所并非常人想象中的披红挂绿,布置一天一地的纱缦,看在眼里,嘴里都泛出甜来;平康里的居所是一座座小型园林,假山怪石,花架藤萝,妓女的品位不输公卿,将居所料理得清幽雅致。唐时名妓杨妙儿与杨莱儿,极受士大夫们追捧,她们承恩就不在貌,在于她们那比高级知识分子之家更有格调的居所。

唐代公卿善于将自然界的山山水水裁剪一角放在家中,唐代妓女亦明晓“芥子纳须弥”的禅理,小小庭院布置得是大开大阖,天地四季都在其中。她们的院落才没有什么“乱红飞过秋千去”,她们的院落常常是“树老野泉清,幽人好独行”,有点倔强,有点为风尘中人正名的意思。

唐代青楼女子大多能文能舞,她们将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武器,不止是一副好皮囊,更是过人的才情。《全唐诗》收录了21位妓女共136首诗,136首诗不过是唐代妓女才艺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