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华千年文萃:风俗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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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余每食,虽无肉味,而蔬食菜羹尝足。因叹曰:“嗟夫!使天下皆如此,而后盗可诛也。枵腹菜色,盗亦死,不盗亦死,夫守廉而俟死,此士君子之所难也。奈何以不能士群子之行而遂诛之乎?此富民为王道之首务也。”

穷寇不可追也,遁辞不可攻也,贫民不可威也。

无事时埋藏着许多小人,多事时识破了许多君子。

法者,御世宰物之神器,人君本天理人情而定之。人君不得与人臣为天下万世守之,人臣不得与辟之执圭捧节,奉持惟谨而已。非我物也,我何敢私?今也不然,人藉之以济私,请托公行;我藉之以市恩,听从如响,而辩言乱攻之徒又借曰长厚,曰仁慈,曰报德,曰崇尊。夫长厚慈仁,当施于法之所不犯。报德崇尊,当求诸己之所得为。奈何以朝廷公法徇人情伸己私哉?此大公之贼也。

治世之大臣不避嫌,治世之小臣无横议。

姑息之祸,甚于威严。此不可与长厚者道。

卑卑世态,袅袅人情,在下者工不以道之悦,在上者悦不以道之工,奔走揖拜之日多而公务填委,简书酬酢之文盛而民事罔闻。时光只有此时光,精神只有此精神,所专在此,则所疏在彼。朝廷设官,本劳己以安民,今也扰民以相奉矣。

天下存亡系人君。喜好鹤乘轩,何损于民,且足以亡国,而况大于此者乎?

动大众、齐万民,要主之以慈爱,而行之以威严。故曰:“威克厥爱。”又曰:“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若姑息宽缓,煦煦沾沾,便是妇人之仁,一些事济不得。

为政以徇私弭谤违道干誉为第一耻。为人上者自有应行道理,合则行,不合则去。若委曲迁就,计利虑害,不如奉身而退。孟子谓枉尺直寻不可,推起来,虽枉一寸直千尺,恐亦未可矣也,或曰:“处君亲之际,恐有当枉处。”曰:“当枉则不得谓之枉矣,是谓权以行经,毕竟是直道而行。”

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此舜时狱也。以舜之圣,皋陶之明,听比屋可封之民,当淳朴未散之世,宜无不得其情者,何疑而有不经之失哉?则知五听之法不足以尽民,而疑狱难决自古有之。故圣人宁不明也,而不忍不仁。今之决狱,则耻不明而以臆度之见,偏主之失杀人,大可恨也。夫天道好生,鬼神有知,奈何为此?故宁错生了人,休错杀了人。错生则生者尚有悔过之时,错杀则我亦有杀人之罪。司刑者慎之。

大纛高牙,鸣金奏管,飞旌卷盖,清道唱驺,舆中之人志骄意得矣。苍生之疾苦几何?职业之修废几何?使无愧于心焉,即匹马单车如听钧天之乐,不然是益厚吾过也。妇人孺子,岂不惊炫,恐有道者笑之。故君子之车服仪从,足以辨等威而已,所汲汲者,固自有在也。

徇情而不废法,执法而不病情,居官之妙悟也。圣人未尝不履正奉公,至其接人处事,大段圆融浑厚,是以法纪不失,而人亦无怨。何者?无躁急之心,而不狃一切之术也。

宽简二字,为政之大体。不宽则威令严,不简则科条密。以至严之法绳至密之事,是谒烦苛暴虐之政也,困己扰民,明王戒之。

世上没个好做的官,虽抱关之吏,也须夜行早起,方为称职。才说做官好,便不是做好官的人。

罪不当答,一朴便不是。罪不当怒,一叱便不是。为人上者慎之。

君子之事君也,道则直身而行,礼则鞠躬而尽,诚则开心而献,祸福荣辱则顺命而受。

弊端最不可开,弊风最不可成。禁弊端于未开之先易,挽弊风于既成之后难。识弊端而绝之,非知者不能。疾弊风而挽之,非勇者不能。圣王在上,诛开弊端者以徇天下,则弊风自革矣。

避其来锐,击其惰归,此之谓大智。大智者,不敢常在我。击其来锐,避其惰归,此之谓神武。神武者,心服常在人。大智者可以常战,神武者无俟再战。

御众之道,赏罚其小者(赏罚小则大者劝惩),甚者(赏罚甚者,费省而人不惊),明者(人所共知),公者(不以己私)。如是,虽百万人可为一将用,不然,必劳、必费、必不行,徒多赏罚耳。

为政要使百姓大家相安,其大利害当兴革者,不过什一。外此,只宜行所无事,不可有意立名建功,以求烜赫之誉。故君子之建白,以无智名勇功为第一,至于雷厉风行,未尝不用。譬之天道然,以冲和镇静为常,疾风迅雷间用之而已。

罚人不尽数其罪,则有余惧。赏人不尽数其功,则有余望。

匹夫有不可夺之志,虽天子亦无可奈何。天子但能令人死,有视死如饴者,而天子之权穷矣。然而竟令之死,是天子自取过也,不若容而遂之,以成盛德。是以圣人体群情,不敢夺人之志以伤天下心,以成己之恶。

临民要庄谨,即近习门吏,起成常侍之间,不可示之以可慢。

圣王之道,以简为先,其繁者,其简之所不能者也。故惟简可以清心,惟简可以率人,惟简可以省人己之过,惟简可以培寿命之原,惟简可以养天下之财,惟简可以不耗天地之气。

圣人不以天下易一人之命,后世乃以天下之命易一身之尊。悲夫!吾不知得天下将以何为也?

圣君贤相在位,不必将在朝小人一网尽去之,只去元恶大奸。每种芟其甚者一二,示吾意向之所在,彼群小众邪与中之可善可恶者,莫不回心向道,以逃吾之所去。旧恶掩覆不暇,新善积累不及,而何敢怙终以自溺耶?故举皋陶,不仁者远;去四凶,不仁者亦远。

有一种人以姑息匪人市宽厚名,有一种人以毛举细故市精明名,皆偏也。圣人之宽厚不使人有所恃,圣人之精明不使人无所容,敦大中自有分晓。

申、韩亦王道之一体。圣人何尝废刑名不综核?四凶之诛,舜之申、韩也。少正犯之诛,侏儒之斩,三都之堕,孔子之申、韩也。即雷霆霜雪,天亦何尝不申、韩哉?故慈父有梃诟,爱肉有针石。

三千三百圣人,非靡文是尚,而劳苦是甘也。人心无所存属,则恶念潜伏。人身有所便安,则恶行滋长。礼之繁文,使人心有所用,而不得他适也;使人观文得情,而习于善也;使人劳其筋骨手足,而不偷慢以养其淫也;使彼此相亲相敬,而不伤好以起争也。是范身联世,制欲已乱之大防也。故旷达者乐于简便,一决而溃之,则大乱起。后世之所谓礼者,则异是矣。先王情文废无一在,而乃习容止、多揖拜、姱颜色、柔声气、工诵谀、艳交游、密附耳蹑足之语、极笾豆筐篚之费、工书刺候问之文,君子所以深疾之。欲一洗而入于崇真尚简之归,是救俗之大要也。虽然,不讲求先王之礼,而一入于放达、乐有、简便、久而不流于西晋者几希。

在上者无过,在下者多过。非在上者之无过,有过而人莫敢言。在下者非多过,诬之而人莫敢辩。夫惟使人无心言,然后为上者真无过。使人心服,而后为下者真多过也。

为政者贵因时。事在当因,不为后人开无故之端;事在当革,不为后人长不救之祸。

夫治水者,通之乃所以穷之,塞之乃所以决之也。民情亦然。故先王引民情于正,不裁于法。法与情不俱行,一存则一亡。三代之得天下,得民情也。其守天下也,调民情也。顺之而使不拂,节之而使不过,是谓之调。

治道之衰起于文法之盛;弊蠹之滋,始于簿书之繁。彼所谓文法簿书者,不但经生黔首懵不见闻,即有司专职亦未尝检阅校勘。何者?千宗百架,鼠蠹雨浥,或一事反覆异同,或一时互有可否,后欲遵守,何所适从?只为积年老猾媒利市权之资耳,其实于事体无裨,弊蠹无损也。呜呼!百家之言不火而道终不明,后世之文法不省而世终不治。

六合都是情世界,惟朝堂官府为法世界,若也只徇情,世间更无处觅公道。

进贤举才而自以为恩,此斯世之大惑也。退不消之怨,谁其当之?失贤之罪,谁其当之?奉君之命,尽己之职,而公法废于私恩,举世迷焉。亦可悲矣。

进言有四难:审人、审己、审事、审时,一有未审,事必不济。

法不欲骤变,骤变虽美,骇人耳目议论之媒也。法不欲硬变,硬变虽美,拂人心志矫抗之藉也。故变法欲详审,欲有渐,欲不动声色,欲同民心而与之反覆其议论,欲心迹如青天白日,欲独任躬行,不令左右借其名以行胸臆,欲明且确,不可含糊使人得持两可以为重轻,欲着实举行,期有成效,无虚文搪塞,反贻实害。必如是,而后法可变也,不然,宁仍旧贯而损益修举之。无喜事,喜事,人上者之戮也。

新法非十有益于前,百无虑于后,不可立也。旧法非于事万无益,于理大有害,不可更也。要在文者实之,偏者救之,敝者补之,流者反之,怠废者申明而振作之。此治体调停之中策,百世可循者也。

用三代以前见识而不迂,就三代以后家数而不俗,可以当国矣。

善处世者,要得人自然之情,得人自然之情,则何所不得?失人自然之情,则何所不失?不惟帝王为然,虽二人同行,亦离此道不得。

夫坐法堂,厉声色,侍列武卒,错陈严刑,可生可杀,惟吾所欲为而莫之禁,非不泰然得志也。俄而有狂士直言正色,诋过攻失,不畏尊严,则王公贵人为之夺气于斯时也。威非不足使之死也,理屈而威以劫之,则能使之死,而不能使之服矣。大盗昏夜持利刃而加人之颈,人焉得而不畏哉?伸无理之威以服人,盗之类也,在上者之所耻也。彼以理伸,我以威伸,则彼之所伸者盖多矣。故为上者之用威,所以行理也,非以行势也。

礼之一字,全是个虚文,而国之治乱,家之存亡,人之死生,事之成败,罔不由之。故君子重礼,非谓其能厚生利用人,而厚生利用者之所必赖也。

兵革之用,德化之衰也。自古圣人亦甚盛德,即不过化存神,亦能久道成孚,使彼此相安于无事。岂有四夷不可讲信修睦作邻国耶?何至高城深池以为卫,坚甲利兵以崇诛,侈万乘之师,靡数百万之财以困民,涂百万生灵之肝脑以角力?圣人之智术而止于是耶?将至愚极拙者谋之,其计岂出此下哉?若曰无可奈何,不得不尔,无为贵圣人矣,将“干羽苗格,因垒崇降”尽虚语矣乎?夫无德化可恃,无恩信可,而曰去兵,则外夷交侵,内寇啸聚,何以应敌?不知所以使之不侵不聚者,亦有道否也?古称四夷来王,八蛮通道,越赏重译,日月霜露之所照,坠者莫不尊亲,断非虚语,苟于此而岁岁求之,日日讲之,必有良法,何至困天下之半而为此无可奈何之策哉?

事无定分,则人人各诿其劳而万事废;物无定分,则人人各满其欲而万物争。分也者,物各付物,息人奸懒贪得之心,而使事得其理,人得其情者也。分定,虽万人不须交一言。此修、齐、治、平之要务,二帝三王之所不外也。

骄惯之极,父不能制子,君不能制臣,夫不能制妻,身不能处制。视死如饴,何威之能加?视恩为玩,何惠之能益?不祸不止。故君子情胜,不敢废纪纲,兢兢然使所爱者知恩而不敢肆,所以生之也,所以全之也。

物理人情自然而已。圣人得其自然者以观天下,而天下之人不能逃圣人之洞察;握其自然者以运天下,而天下之人不觉为圣人所斡旋。即其轨物所绳,近于矫拂,然拂其人欲自然之私,而顺其天理自然之公。故虽有倔强锢蔽之人,莫不憬悟而驯服,则圣人触其自然之机,而鼓其自然之情也。

监司视小民蔼然,待左右肃然,待寮采温然,待属官侃然,庶几处得体矣。

自委质后,此身原不属我。朝廷名分为朝廷守之,一毫贬损不得,非抗也;一毫高亢不得,非卑也。朝廷法纪为朝廷执之,一毫徇人不得,非固也;一毫任己不得,非葸也。

未到手时嫌于出位而不敢学,既到手时迫于应酬而不及学。一世业官苟且,只于虚套搪塞,竟不嚼真味,竟不见成功。虽位至三公,点检真足愧汗。学者思之。

今天下一切人、一切事都是苟且作,寻不着真正题目,便认了题目,尝不着真正滋味,欲望三代之治,甚难!

凡居官为前人者,无干誉矫情,立一切不可常之法以难后人;为后人者,无矜能露迹,为一朝即改革之政以苦前人。此不惟不近人情,政体自不宜尔。若恶政弊规,不妨改图,只是浑厚便好。

将古人心信今人,真是信不过,若以古人至诚之道感今人,今人未必在豚鱼下也。

泰极必有受其否者,否极必有受其泰者。故水一壅必决,水一决必涸。世道纵极必有操切者出,出则不分贤愚,一番人受其敝:严格极必有长厚者出,出则不分贤愚,一番人受其福。此非独人事,气数固然也。故智者乘时因势,不以否为忧,而以泰为惧;审势相时,不决裂于一惩之后,而骤更以一切之法。昔有猎者,入山见驺虞以为虎也,杀之,寻复悔。明日,见虎以为驺虞也,舍之,又复悔。主时势者之过,于所惩也亦若是夫?

法多则遁情愈多,譬之逃者,入千人之群,则不可觅,入三人之群,则不可藏矣。

兵,阴物也。用兵,阴道也。故贵谋,不好谋不成。我之动定敌人不闻,敌之动定尽在我心,此万全之计也。

取天下、守天下,只在一种人上加意念,一个字上做工夫。一种人是那个?曰民。一个字是甚么?曰安。

礼重而法轻,礼严而法恕,此二者常相权也。故礼不得不严,不严则肆而入于法;法不得不恕,不恕则激而法穷。

夫礼也,严于妇人之守贞,而疏于男子之纵欲,亦圣人之偏也。今舆隶仆僮,皆有婢妾娼女,小童莫不淫狎,以为丈夫之小了而莫之问,凌嫡失所,逼妾殒身者纷纷,恐非圣王之世所宜也。此不可不严为之禁也。

西门疆尹河西,以赏劝民。道有遗羊值五百,一人守而待,失者谢之不受。疆曰:“是义民也。”赏之千。其人喜,他日谓所知曰:“汝遗金,我拾之以还。”所知者从之,以告疆曰:“小人遗金一两,某拾而还之。”疆曰:“义民也。”赏之二金。其人愈益喜,曰:“我贪,每得利则失名,今也名利两得,何惮而不为?”

“笃恭之所发,事事皆纯王,如何天下不平?”或曰:“才说所发,不动声色乎?”曰:“日月星辰皆天之文章,风雷雨露皆天之政令,上天依旧,笃恭在那里?笃恭,君子之无声无息也。无声无息,天之笃恭也。”

君子小人调停则势不两立,毕竟是君子易退,小人难除。若攻之太惨,处之太激,是谓土障狂澜,灰埋烈火,不若君子秉成,而择才以使之任,使不效而次第裁抑之。我悬富贵之权而示之的,曰:“如此则富贵,不如此则贫贱。彼小人者,不过得富贵耳,其才可以愤天下之事,亦可以成天下之功;可激之酿天下之祸,亦可养之兴天下之利。大都中人,十居八九,其大奸凶、极顽悍者,亦自有数。弃人于恶,而迫人自弃,俾中人为小人,小小人为大小人,甘心抵死而不反顾者,则吾党之罪也。噫!此难与君子道。三代以还,覆辙一一可鉴,此品题人物者,所以先器识也。

当多事之秋,用无才之君子,不如用有才之小人。

肩天下之任者,全要个气。御天下之气者,全要个理。

无事时惟有丘民好蹂践,自吏卒以上人人得而鱼肉之。有事时惟有丘民难收拾,虽天子亦无躲避处,何况衣冠?此难与诵诗读书者道也。

余居官有六自簿:均徭先令自审,均地先令自丈,未完令其自限,纸赎令其自催干证催,词讼令其自拘干证拘,小事令其自处。乡约亦往往行得去,官逸而事亦理。久之可省刑罚。当今天下之民极苦官之繁苛,一与宽仁,其应如响。

自井田废,而窃劫始多矣。饱暖无资,饥寒难耐,等死耳,与其瘠僵于沟壑无人称廉,不若苟活于旦夕未必即犯。彼义士廉未尚难责以饿死,而况种种贫民半于天下乎?彼膏梁文绣坐于法堂,而严刑峻法以正窃劫之罪者,不患无人,所谓哀矜而勿喜者谁与?余以为衣食足而为盗者,杀无赦,其迫于饥寒者,皆宜有以处之。不然,罪有所由而独诛盗,亦可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