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作《原财》一篇,有六生十二耗。六生者何?曰垦荒闲之田,曰通水泉之利,曰教农桑之务,曰招流移之民,曰当时事之宜,曰详积贮之法。十二耗者何?曰严造饮之禁,曰惩淫巧之工,曰重游手之罚,曰绝倡优剧戏,曰限在官之役,曰抑僭奢之俗,曰禁寺庙之建,曰戒坊第游观之所刻无益之书,曰禁邪教之倡,曰重迎送供张之罪,曰定学校之额、科举之制,曰诛贪墨之吏。语多愤世,其文不传。
太和之气,虽贯彻于四时,然炎徼以南常热,朔方以北常寒,姑无论。只以中土言之,纯然暄燠而无一毫凉之气者,惟是五月半后,八月半前九十日耳,中间亦有夜用夹绵时。至七月而暑已处,八月而白露零,九月寒露霜降,亥子丑寅,其寒无俟言矣。二、三月后犹未脱绵,谷雨以后始得断霜,四月已夏,犹谓清和。大都严肃之气,岁常十八,而草木二月萌芽,十月犹有生意,乃生育长养不专在于暄燠,而严肃之中正所以操纵冲和之机者也。圣人之为政也法天,当宽则用春夏,当严则用秋冬,而常持之体,则于严威之中施长养之惠。何者?严不匮,惠易穷,威中之惠,鼓舞人群,惠中之惠,骄弛众志。子产相郑,铸刑书,诛强宗,伍田畴,褚衣冠,及语子太叔,犹有“莫如猛”之言,可不谓严乎?乃孔子之评子产则曰:“惠人也。”他日又曰:“子产众人之母。”孔子之为政可考矣。彼沾沾煦煦尚姑息以养民之恶,卒至废弛玩愒,令不行,禁不止,小人纵恣,善良吞泣,则孔子之罪人也。故曰居上以宽为本,未尝以宽为政。严也者,所以成其宽也。故怀宽心不宜任宽政。是以懦主杀臣,慈母杀子。
余息而在沟壑,斗珠不如升糠;裸裎而卧冰雪,败絮重于绣縠。举世用人皆珠縠之贵也,有甚高品?有甚清流?不适缓急之用,即真非所急矣。
盈天地间只靠二种人为命,曰农夫、织妇,却又没人重他,是自戕其命也。
一代人才,自足以成一代之治。既作养无术,而用之者又非其人,无怪乎万事不理也。
三代以后治天下,只求个不敢,不知其不敢者,皆苟文以应上也。真敢在心,暗则足以蛊国家,明之足以亡社稷,乃知不敢不足恃也。
古者国不易君,家不易大夫,故其治因民宜俗,立纲陈纪,百姓与已相安,然后从容渐渍,日新月盛,而治功成。故曰“必世后仁”,曰“久道成化”。譬之天地不悠久便成物不得。自封建变而为郡县,官无久暖之席,民无尽职之官。施设未竟而谗毁随之,建官未久而黜陟随之。方胹熊蹯而夺之薪,方缫茧丝而截其绪。一番人至一度更张,各有性情,各有识见,百姓闻其政令半不及理会,听其教化尚未及信从,而新者卒至,旧政废阁,何所信从?何所遵守?况加以监司之掣肘,制一帻,而不问首之大小,都使之冠;制一衣,而不问时之冬夏,必使之服。不审民情便否,先以簿书督责,即高才疾足之士,俄顷措置之之功,亦不过目前小康,一事小补,而上以此为殿最,下以此为欢虞。呜呼!伤心矣。先正有言:“人不里居,田不井授,虽欲言治,皆苟而已。”愚谓建官亦然。政因地而定之,官择人而守之。政善不得更张,民安不得易法。其多事扰民,任情变法,与惰政慢法者斥逐之。更其人不易其治,则郡县贤于封建远矣。
法之立也,体其必至之情,宽以自生之路,而后绳其逾分之私,则上有直色,而下无心言。今也小官之俸,不足供饔飧,偶受常例,而辄以贪法罢之,是小官终不可设也。识体者欲广其公而闭之私,而当事者又计其私某常例某从来也。夫宽其所应得,而后罪其不义之取,与夫因有不义之取也。遂俭于应得焉孰是?盖仓官月粮一石,而驿丞俸金岁七两云。
顺心之言易入也,有害于治;逆耳之言裨治也,不可于人,可恨也。夫惟圣君以逆耳者顺于心,故天下治。
使马者知地险,操舟者观水势,驭天下者察民情,此安危之机也。
宇内有三权:天之权曰祸福,人君之权曰刑赏,天下之权曰褒贬。祸福不爽,曰天道之清平。有不尽然者,夺于气数。刑赏不忒,曰君道之清平。有不尽然者,限于见闻,蔽盱喜怒。褒贬不诬,曰人道之清平。有不尽然者,偏于爱憎,误于声响,褒贬者,天之所恃以为祸福者也,故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君之所恃以为刑赏者也,故曰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褒贬不可以不慎也,是天道、君道之所用也。一有作好作恶,是谓天之罪人,君之戮民。
张岱
ZHANGDAI
张岱(1597-1679),字宗子、石工,号陶庵,蝶安居士。山阴(今浙江绍兴市)人。前明时期,作者曾侨居在西湖。1645年明亡,清军南下,兵聚杭州。作者在离开杭州二十八年后,故地重游,见景去人非,已无梦中所保留着西湖昔日之胜。因而做西湖“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陶庵梦忆》亦系对50年前的过去生活的回忆。据作者在自序中所述可知,盖明朝,陶氏过着奢靡繁华的生活;明亡后,过去的一切景象,“过眼皆空,总成一梦”。陶庵怀着对故国的怀念,对家园的留恋,“遥思往事,忆即成书”,遂成《陶庵梦忆》。
天台牡丹
中华千年文萃中华千年文萃风俗民情风俗民情天台多牡丹,大如拱把,其常也。某村中有鹅黄牡丹,一株三干,其大如小斗,植五圣祠前。枝叶离披,错出檐甃之上,三间满焉。花时数十朵,鹅子黄鹂松花蒸栗,萼楼穰吐,淋漓簇沓。
土人于其外搭棚,演戏四五台,婆娑乐神。有侵花至漂发者,立致奇祟。土人戒勿犯,故花得蔽芾而寿。
金乳生草花
金乳生喜莳草花。
住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乳生濒河构小轩三间,纵其趾于北,不方而长,设竹篱经其左。北临街,筑土墙,墙内砌花栏护其趾。再前,又砌石花栏,长丈余而稍狭。栏前以螺山石垒山披数折,有画意。
草木百余本,错杂莳之,浓淡疏密,俱有情致。春以罂粟、虞美人为主,而山兰、素馨、决明佐之。春老以芍药为主,而西番莲、土萱、紫兰、山矾佐之。夏以洛阳花、建兰为主,而蜀葵、乌斯菊、望江南、茉莉、杜若、珍珠兰佐之。秋以菊为主,而剪秋纱、秋葵、僧鞋菊、万寿芙蓉、老少年、秋海棠、雁来红、矮鸡冠佐之。冬以水仙为主,而长春佐之。其木本如紫白丁香、绿萼、玉碟、蜡梅、西府、滇茶、日丹、白梨花,种之墙头屋角,以遮烈日。
乳生弱质多病,早起,不盥不栉,蒲伏阶下,捕菊虎,芟地蚕,花根叶底,虽千百本,一日必一周之。癃头者火蚁,瘠枝者黑蚰,伤根者蚯蚓、蜒蝣,贼叶者象干、毛猬。火蚁,以鲞骨、鳖甲置旁,引出弃之;黑蚰,以麻裹筯头捋出之;蜒蝣,以夜静持灯灭杀之;蚯蚓,以石灰水灌河水解之;毛猬,以马粪水杀之;象干虫,磨铁钱穴搜之。事必亲历,虽冰龟其手,日焦其额,不顾也。青帝喜其勤,近产芝三本,以祥瑞之。
越俗扫墓
越俗扫墓,男女袨服靓妆,画船箫鼓,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为常。
二十年前,中人之家尚用平水屋帻船,男女分两截坐,不坐船,不鼓吹。先辈谑之曰:“以结上文两节之意。”后渐华靡,虽监门小户男女,必用两坐船,必巾,必鼓吹,必欢呼畅饮。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夫家花园。鼓吹近城,必吹《海东青》、《独行千里》,锣鼓错杂。酒徒沾醉,必岸帻嚣嚎,唱无字曲,或舟中攘臂,与侪列厮打。自二月朔至夏至,填城溢国,日日如之。
乙酉方兵,划江而守,虽鱼菱舠,收拾略尽。坟垅数十里而遥,子孙数人挑鱼肉楮钱,徒步往返之,妇女不得出城者三岁矣。萧索凄凉,亦物极必反之一。
吴中绝技
吴中绝技: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镶,赵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银,马勋、荷叶李之治扇,张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艺之不能事。至其厚薄深浅,浓淡疏密,适与后世赏鉴家之心力、目力针芥相对,是岂工匠之所能办乎?盖技也而进乎道矣。
濮仲谦雕刻
南京濮仲谦,古貌古心,粥粥若无能者;然其技艺之巧,夺天工焉。其竹器,一帚、一刷,竹寸耳,勾勒数刀,价以两计。然其所以自喜者,又必用竹之盘根错节,以不事刀斧为奇,则是经其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价,真不可解也。
仲谦名噪甚,得其一款,物辄腾贵。三山街润泽于仲谦之手者,数十人焉,而仲谦赤贫自如也。于友人座间见有佳竹、佳犀,辄自为之。意偶不属,虽势劫之、利啖之,终不可得。
孔庙桧
己巳,至曲阜谒孔庙,买门者门以入。宫墙上有楼耸出,匾曰“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骇异之。
进仪门,看孔子手植桧。桧历周、秦、汉、晋几千年,至晋怀帝永嘉三年而枯。枯三百有九年,子孙守之不毁,至隋恭帝义宁元年复生。生五十一年,至唐高宗乾封三年再枯。枯三百七十有四年,至宋仁宗康定元年再荣。至金宣宗贞佑三年罹于兵火,枝叶俱焚,仅存其干,高二丈有奇。后八十一年,元世祖三十一年再发。至洪武二十二年己巳,发数枝,蓊郁;后十年,又落。摩其干,滑泽坚润,纹皆左纽,扣之作金石声。孔氏子孙,恒视其荣枯,以占世运焉。
再进一大亭,卧一碑,书“杏坛”二字,党英笔也。亭界一桥,洙、泗水汇此。过桥,入大殿,殿壮丽,直圣及四配、十哲俱塑像冕旒。案上列铜鼎三、一牺、一象、一辟邪,款制遒古,浑身翡翠,以钉钉案上。阶下竖历代帝王碑记,独元碑高大,用风磨铜赑屃,高丈余。
左殿三楹,规模略小,为孔氏家庙。东西两壁,用小木匾书历代帝王祭文。西壁之隅,高皇帝殿焉。庙中凡明朝封号,俱置不用,总以见其大也。
孔家人曰:“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鲁藩烟火
兖州鲁藩烟火妙天下。
烟火必张灯,鲁藩之灯,灯其殿、灯其壁、灯其楹柱、灯其屏、灯其座、灯其宫扇伞盖。诸王公子、宫娥僚属、队舞乐工,尽收为灯中景物。及放烟火,灯中景物又收为烟火中景物。
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
殿前搭木架数层,上放“黄蜂出窠”、“撒花盖顶”、“天花喷礴”;四旁珍珠帘八架,架高二丈许,每一帘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一大字。每字高丈许,晶映高明;下以五色火漆塑狮、象、橐驼之属百余头,上骑百蛮,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诸器,器中实“千丈菊”、“千丈梨”诸火器,兽足蹑以车轮,腹内藏人,旋转其下。百蛮手中瓶花徐发,雁雁行行,且阵且走。移时,百兽口出火,尻亦出火,纵横践踏。端门内外,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看者耳目攫夺,屡欲狂易,恒内手持之。
昔有一苏州人,自夸其州中灯事之盛,曰“苏州此时有烟火,亦无处放,放亦不得上。”众曰:“何也?”曰:“此时天上被烟火挤住,无空隙处耳。”人笑其诞。于鲁府观之,殆不诬也。
朱云崃女戏
朱云崃教女戏,非教戏也。未教戏先教琴,先教琵琶,先教提琴、弦子、箫、管、鼓吹、歌舞,借戏为之,其实不专为戏也。郭汾阳、杨越公、王司徒女乐,当日未必有此。丝竹错杂,檀板清讴,入妙腠理,唱完以曲白终之,反觉多事矣。西施歌舞,对舞者五人,长袖缓带,绕身若环,曾挠摩地,扶旋猗那,弱如秋药。女官内侍,执扇葆璇盖、金莲宝炬、纨扇宫灯二十余人,光焰荧煌,锦绣纷叠,见者错愕。
云老好胜,遇得意处,辄盱目视客;得一赞语,辄走戏房,与诸姬道之,佹出佹入,颇极劳顿。且闻云老多疑忌,诸姬曲房密户,重重封锁,夜犹躬自巡历,诸姬心憎之。有当御者,辄遁去,互相藏闪,只在曲房,无可觅处,必叱咤而罢。殷殷防护,日夜为劳,是无知老贱自讨苦吃者也,堪为老年好色之戒。
南镇祈梦
万历壬子,余年十六,祈梦于南镇梦神之前,因作疏曰:“爰自混沌谱中,别开天地;华胥国里,早见春秋。梦两楹,梦赤舄,至人不无;梦蕉鹿,梦轩冕,痴人敢说。惟其无想无因,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非其先知先觉,何以将得位梦棺器,得财梦秽矢,正在恍惚之交,俨若神明之赐?某也躨跜偃潴,轩翥樊笼,顾影自怜,将谁以告?为人所玩,吾何以堪!一鸣惊人,赤壁鹤耶?局促辕下,南柯蚁耶?得时则驾,渭水熊耶?半榻蘧除,漆园蝶耶?神其诏我,或寝或吪;我得先知,何从何去。择此一阳之始,以祈六梦之正。功名志急,欲搔首而问天;祈祷心坚,故举头以抢地。轩辕氏圆梦鼎湖,已知一字而有一验;李卫公上书西岳,可云三问而三不灵。肃此以闻,惟神垂鉴。”
禊泉
惠山泉不渡钱塘,西兴脚子桃水过江,喃喃作怪事。有缙绅先生造大父,饮茗大佳,问曰:“何地水?”大父曰:“惠泉水。”缙绅先生顾其价曰:“我家逼近卫前,而不知打水吃,切记之。”董日铸先生常曰:“浓、热、满三字尽茶理,陆羽《经》可烧也。”两先生之言,足见绍兴人之村之朴。
余不能饮渴卤,又无力递惠山水。甲寅夏,过斑竹庵,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异之。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噀天为白;又如轻岚出岫,缭松迷石,淡淡欲散。余仓卒见井口有字画,用帚刷之,“禊泉”字出,书法大似右军,益异之。试茶,茶香发。新汲少有石腥,宿三日气方尽。辨禊泉者无他法,取水入口,第挢吞舐腭,过颊即空,若无水可咽者,是为禊泉。好事者信之,汲日至。或取以酿酒,或开禊泉茶馆,或瓮而卖,及馈送有司。董方伯守越,饮其水,甘之,恐不给,封锁禊泉,禊泉名日益重。会稽陶溪、萧山北干、杭州虎跑,皆非其伍,惠山差堪伯仲。在蠡城,惠泉亦劳而微热,此方鲜磊,亦胜一筹矣。长年卤莽,水递不至其地,易他水,余笞之,詈同伴,谓发其私。及余辨是某地某井水,方信服。昔人水辨淄、渑,侈为异事。诸水到口,实实易辨,何待易牙?余友赵介臣亦不余信,同事久,别余去,曰:“家下水实进口不得,须还我口去。”
虎丘中秋夜
虎丘八月半,土着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伎、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傒童走空之辈,无不鳞集。自生公台、千人石、鹤涧、剑池、申文定祠下,至试剑石、一二山门,皆铺毡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天暝月上,鼓吹百十处,大吹大擂,十番铙钹,渔阳掺挝,动地翻天,雷轰鼎沸,呼叫不闻。更定,鼓铙渐歇,丝管繁兴,杂以歌唱,皆“锦帆开”、“澄湖万顷”同场大曲,蹲踏和锣丝竹肉声,不辨拍煞。更深,人渐散去,士夫眷属皆下船水嬉,席席征歌,人人献技,南北杂之,管弦迭奏,听者方辨句字,藻鉴随之。二鼓人静,悉屏管弦,洞箫一缕,哀涩清绵,与肉相引,尚存三四,迭更为之。三鼓,月孤气肃,人皆寂阒,不杂蚊虻。一夫登场,高坐石上,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惟有点头。然此时雁比而坐者,犹存百十人焉。使非苏州,焉讨识者!
扬州瘦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