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其实，婚姻家庭是最可奇怪的一件事。人们身陷其中，已经不觉得奇怪了，并由于它的庇佑，维持生计。
我的意思是说，婚姻家庭从一开始就违犯人类的本性，包括妨碍人的才智与发展。同时又靠着这一点，抵消人固有的弱点，譬如疯狂与自私，使他们活得好一点，至少长一点。
人有时没有怀疑过伴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你的妻子假如不是一个女人，可能恰恰是你最讨厌的那个同类。
也就是说，一种化学的东西，英文叫做Hormone的东西，始终左右着你的判断。它使一个人对待另一个人的时候，会完全放弃已有的标准，像傻子一样苦乐由之。古人称此为“两情相悦”。人在这种时候最蠢，也最美。这种行为的化学指示剂，对男人来说，只需要一点点就够了，它的生物学名称叫做“睾丸酮”。由睾丸生成，生成的原料是胆固醇。
但睾丸酮只会使一个男人热爱女人，它的指令中并不包含爱什么样的女人。这需要你自己动脑子。众所周知，睾丸及附睾都不具备思考的能力。让它们算算术，连1 1都不会。所以，在恋爱中的人，每当选择时都会很苦。当然，男人会轻松一些，他们的理智几乎都被睾丸酮分解掉了，只想“你何时嫁给我”。女人心思细密一些，要想“日后”。日后，即现在报上说的“社会保障能力”。但日后如何，这也决不是可以思考出来的东西。撞大运而已。所以，人们结婚吵架乃至解婚（即离婚）都不奇怪。为化学而相悦，为世俗种种而相恨。到目前，人只成熟到这个地步，没办法苛求他们。
所以说，当熟人们听说某与某结婚时，往往惊讶地说：是吗？半天才缓过神来。因为他们了解他们。身在其外的人要用生活的、性格的、实事求是的标准比较这一对男女在一起生活的理由及后果，而不用自己的睾丸酮去想别人的事情。他们想了半天，脸上有了一点笑容，说，挺有意思。“挺有意思”的含义是不可思议。事实上，人们听到所有蠢事都会有这种反应。譬如明朝的万户先生坐在一个大爆竹上面升天（眼下天上有一颗星即名万户）。又如卡扎菲掏2000万美元赎买被菲律宾土匪扣留的人质。
反过来说，别人看你的婚姻也如此。“相看两不厌”只是你自己的事。看厌了也是你自己的事。因此，结婚和离婚都不具备新闻学要素中的任何一项。所谓新闻只是人类做这件事时中间包含的阴谋和愚蠢。
二
结婚从结婚的那一天开始，就迅速转化事情的性质，变成一种政治的、经济的谋划。当石墨变成金刚石之后，就要具备后者的一切。维持一个家庭所需要的因素显示了生活的残酷，这种残酷终究要战胜化学性。这时，人的另一些品格又显露出来，比如贪婪、吝啬、奸诈，又如勤劳、聪明、忍耐。这两方面的品格都是由于维持家庭所需要的经济学因素所需要的。
一般说，此时能看出人的罕见的宽容。当妻子发现丈夫攫取钱财而不择手段时，一般不会由于看到了这个人的丑恶嘴脸而感到惊讶与害怕。相反还会有一些欣赏，因为在任何欺诈行为中总有一些智力成分。写到此处，我们不妨想，人真的有良知吗？或许是有的，即人们在看报纸披露的丑闻之时。
我所注意到的一个现象在于：人之善恶在现代社会往往是在结婚之后，决定其走向。在争论不休的性善性恶说中，人之初的“初”改为“结婚之初”差不多就对了。而“性乃近”之性，改成artistry即“欲”也更真实。许多大奸是被自己的家庭而不是父母的家庭塑造的。父母无论多么坏，都不希望孩子学坏。而妻子对丈夫则不然。除了不允许他通奸酗酒之外，妻子对丈夫的恶几乎不加阻止。如果你看到一个女人劝丈夫孝敬自己的公婆、不收不义之财、断绝恶友，庶几近于圣贤了。这一层意思是说，家庭有时会是生蛆的粪缸。事实上，结婚有可能成为一切事情的开始，粪缸是就比较富裕的家庭而言。当然它也可以成为美德的开始，我注意到的另一个现象在于，妻子的贪婪使她成为丈夫的掘墓人，不止胡长清、成克杰如此，其他人莫不如此。
三
把话说回来，即男女婚恋之偶然性及后来的趋同与趋异。
人们津津乐道于男女邂逅之巧妙莫测，一如琼瑶电视剧。事实上，你抱着一桶炸药在火花四溅的地方走，引爆是早晚的事，一点都不奇怪。古人将青年男女相遇称为“干柴烈火”。同样的道理，抱着酱油桶即使钻进灶火膛里也爆炸不了。人们惯常将己的恋爱之端称为奇遇，其实不奇。真正的奇迹在于两个化学物质正在蒸发，背景、趣味绝不相同的人能够和睦地过一辈子。这是婚姻最神奇之处。
一个人，随着岁月增减，早已经不是他（她）了，但我们还坚持他（她）还是他（她），因为名字没有变，相貌多多少少也能看出一点点。从生物学说，人的表皮细胞每50天更新一遍；血液大多5个月更新。旧的一切（包括相貌）早就不存在了。即使一个人的心智也在不断改变。常听有人感慨：那时候太幼稚了。证明这人变得很彻底。
在这种情形下，两性“将爱情进行到底”，除了感谢上帝赐予的化学性因素外，剩下的都要感谢自己。第一要感谢孩子。他们的存在使人们增加了生活的信心。第二感谢父母，父母使我们更有责任感。这条使男女多少忘记了彼此间的憎恶。然后是彼此感谢。当你把恶意埋在肚里的时候，叫做宽容；当你不得已干家务活的时候，叫做勤勉；当你习惯了对方的指责时，叫做大度；当你终于攒不住钱随它去吧的时候，叫做慷慨；当你没弄明白别人挖苦你的话的意思时，叫天真；当你抢先说出自己的愚蠢的时候，叫幽默。这是说，结婚之后，谁都有可能成为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