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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翻译的暴力(2)

就总的水平来讲,国内这两个译本都相当不错。但是,在处理小说开头这一段,两个译本似乎都存在同样的瑕疵,那就是对黑人仆妇克里斯托芬所说的这句属下话语——‘because she pretty like pretty self’——处理太过轻率。这句话在小说中是以直接引语的形式出现,目的就在于引起读者的注意,期待读者能够仔细谛听属下的声音。这句话在形式上也是突兀的,它没有动词谓语,不符合语法规范。因此,在小说的开端,叙述者就有意识地引进了一丝不和谐的声音。这一丝最容易被忽略的声音实际上非常重要。正如有论者指出,它不像《飘》中黑人仆妇的方言,是加添一点地方色彩的点缀,而是以突出的位置和形态,导入了与白人统治者规范语言不同的一种“黑色语言”。

克里斯托芬代表了一群黑人对属下话语的依托。她不是不会说精英话语,“如果她乐意,她能讲一口标准的英语,也能说法语和法语方言,但她小心留意,说起话来和其他黑人一样”,在这里,语言的选择关乎立场的选择。这是在向白人宣布差异,宣布在必要时抵制乃至斗争的权利。在这个意义上,克里斯托芬的属下语言不仅有不同于规范英语的一些规则和表达方式,而且根植于与白人统治者相对立的文化传统和政治态度。在这些属下话语背后,其实存在着潜在的颠覆能量。不幸的是,这种颠覆能量在翻译的过程中已经被抹平,“因为她漂亮得没法再漂亮了”,“因为她是美人胚子”,这样的话语里面还有那丝不和谐的声音吗?也许下面的译法还能略微补充两分:“他们说,灾祸来临就要集合队伍,白人正是那么做的。不过我们不是他们队伍中的一员。牙买加的夫人小姐们对我母亲向来不以为然,‘因为她美死了’,克里斯托芬说。”

“因为她美死了”。话语中蕴含的赞叹、嫉妒乃至诅咒,也许多少能折射出黑人仆妇和白人主妇间那复杂微妙的关系。

英国作家拉什迪(Salman Rushdi)的小说《撒旦诗篇》(The Satanic Verses)中一位名叫S. S. Sisodia的印度人也说过这样复杂微妙的话:

The trouble with the English is that their hiss hiss history happened overseas, so they dodo don’t know what itmeans.

英…英国人的麻烦是,他们的历…历…历史发生在海外,所以他们不…不…不明白这历史的含…含意。

表面上看,这句支离破碎的话是由于印度人的口吃造成的。但是,若将其纳入殖民者(英国人)/被殖民者(印度人)的权力等级,这个来自于属下阶级的印度人所说的话无疑就蕴含了丰富的涵义。

一个印度人,操着英语,这本身就提醒着语言和支配控制之间的联系。英语是压迫者的语言,是殖民者的语言。作为属下的印度人只有掌握好这门压迫者的语言,从语言的内部进行爆破,才能重新夺回权力、摆脱奴役。但是,他们在需要这门殖民者语言的同时,也必须对其改造并重组,才能创造一种抵抗的文化,以使其言说可以超越征服和统治的疆域,实现抵抗与颠覆的目的。因此,在他们口中,英语被改造,改变,变成了不同于标准英语的属下话语。这种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属下话语,构成了一种“反语言”。在这里,语言成了“斗争之场”(a place of struggle)。

事实上,我们在这个印度人的属下话语中的确听到了语言的“杀伐”之声。那毒蛇般的“咝咝”(Hiss)声的确让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可惜,在上面的译文中,属下话语潜在的颠覆力却遗漏无余。也许改成这样的译文还能差强人意:

英…阴国人的麻烦是,他们的历…历…隶史发生在海外,所以他们不…不…不明白这隶史的含…寒意。

在这里,“英”国人和“阴”国人的谐音,表明英国殖民者就像毒蛇一样“阴险”和“阴冷”,他们的“阴险”在于把自己的“历史”书写成了一部奴役其他民族的“隶史”,他们的“阴冷”昭示着他们对殖民地人民的冷酷无情,从而也就难以理解他们“历史”的“含意”和殖民地人民“隶史”的“寒意”。

不过,我很怀疑这样的译文是不是把属下话语从翻译的暴力中解脱出来之际又将其置于另一种翻译的暴力之下,因为如果说第一个译文是对属下话语的颠覆属性置若罔闻,那么第二个译文是把属下话语的颠覆属性过于明晰化和敌对化,从而丧失其隐蔽的功能。这样的矛盾一方面表明了属下话语的复杂性,另一方面再次彰显了翻译暴力的无所不在。

在美国作家桑塔格(Susan Sontag)的小说《在美国》(In America)中,我们也见到了一个来自波兰的属下。小说中的主人公玛琳娜在波兰舞台上如日中天,被誉为波兰舞台皇后、民族的希望。但是,玛琳娜对自己周围的鲜花和欢呼赞扬已经感到厌倦,人过中年,开始出现生理和心理危机。1876年,35岁的玛琳娜与丈夫、儿子以及一群崇拜者一道移居美国,栖居在加州一隅,希望在简朴的乌托邦的社区生活中完成自我变革和精神复苏。经过几个月艰难而又美好的田园生活,牧歌式的乌托邦终因为经营不善和内部分歧而夭折。为了渡过经济上的难关,她不得不重返舞台,不过,这次不是在波兰,而是在美国。为了登台演出,她首先必须学会的是英语,这是她实现梦想的关键。正如可以预见的那样,她一开始就听见了英语这门异己的霸权语言像毒蛇一样发出的“咝咝”声:

Each word was like a small, oddly shaped parcel in her mouth. Theatre, thespian, therefore, throughout, thorough, Thursday, think, thought, thorny, threadbare, thicket, throb, throng, throw, thrash, thrive...That, that, that. This, this, this. There, there, there.

每个单词到了嘴里就像个奇形怪状的小疙瘩。私奔、私产、私仇、私房、私愤、私货、私交、私利、私情、私通、私事、私心、私有、私自、私营……丝、丝、丝、咝、咝、咝、嘶、嘶、嘶。

她最终“让英语臣服于了自己的意志”,在美国和英国各地巡演,大获成功。但是,渐渐地,她放松了对英语的操练,一段时间过后,她开始在演出中频频失误。其中,“最大的失误”,她的美国家庭教师告诉她,是在巴尔的摩,她把“lark”读成了“larrrk”:

It was the nightingale, and not the lark,

That pierced the fearful hollow of thine ear.

那刺进你惊恐的耳膜中的,

不是乌鹊,是夜莺的声音。

为什么说这就是她“最大的失误”?原来这段台词出自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那刺进你惊恐的耳膜中的,/不是灵雀,是夜莺的声音。”莎士比亚是英语语言博大精深的象征,亵渎莎士比亚就是亵渎了英语,把“灵雀”说成了“乌鹊”,无疑是一种“弑父”行为,是作为属下的波兰流亡者潜意识里面对宗主国语言的反抗。但是,在上引译文中,我们还能读出什么?我们是否还能听到语言杀伐的声音?也许,多了“乌鹊”的聒噪,却少了语言杀伐的铿锵。这就是翻译的暴力。

翻译的暴力无所不在,尤其是在话语的层面。本文对属下话语的粗浅调查,旨在抛砖引玉。笔者期望更多的翻译批评能够进入到话语的内部,聆听那些微弱的、甚至“沉寂”的他者的声音。皮埃尔马舍雷说:“作品所不能表达的东西才是重要的,因为正是在那里详尽的表达似乎在进行着走向沉默的旅行。”德里达也对通过同化而占有他者的危险进行了激烈批判,他呼吁我们倾听“我们内部的他者的声音”。属下话语作为典型的他者话语因此在翻译中应该备受重视。我们也许无法摆脱翻译的暴力,但是,我们有必要让更多的人认清翻译的暴力。我们也许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去弥补翻译暴力所带来的文本缺陷,但是,我们有必要在翻译暴力发生的地点留下批评的痕迹,权且当成是为我们失落的东西提供一份谦卑的证词和严肃的悼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