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间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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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人间笔记2之父亲的朋友

父亲的朋友很少,从我生下来到今天,三十多年了,和他关系密切的人,只有过三个,我想,他们大概是父亲的朋友吧。

马叔叔,我父亲叫他老马,我也叫他老马。有那么几年,他每个星期日都牵着他的儿子马白到我们家来,和父亲下象棋。马叔叔,皮肤白,胡子多;我父亲皮肤黄一些,戴着眼镜,他们棋逢对手,一盘棋往往要下好几个钟头,很安静的下午,他们一语不发,只听见棋子敲响桌面的声音。马白,偎在他父亲的膝头,他父亲吃一个棋子,他就拿过来,装在衣袋里。他像一只不可侵犯的波斯猫,拒绝和我做任何游戏。到吃饭的时间,马叔叔就起身告辞,他从来不在我们家吃饭,他是穆斯林。若干年后,老马突然得病死了。父亲去看他,回来告诉我们:“老马死掉了,吐血。”此后,父亲的那副象棋就收在箱子里。那是一副极好的象棋,上面刻的字,是瘦金体。

另一位和父亲关系密切的人,是木伯伯。木伯伯是父亲的同乡,没有结婚。他胃不好,他来我们家,母亲常常煮一碗面条给他吃。木伯伯讲话,总是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声音小而沙哑,他常常贴着我父亲的耳朵,像电影上地下工作者在密谋什么行动,不时望望窗帘侧着耳朵听听。他一到来,我就得躲到隔壁的房间里去,我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了,可是什么也没有。木伯伯后来调回四川去了。他偶尔来一封信,都是三句话:身体好吗?近来很忙,给我带几条烟之类。

金叔叔,比父亲年纪小,白胖。六十年代,他常常带着他的妻子到我们家来玩。他每次总是给我一大把糖,笑眯眯地说:“这小孩,生得多么白呀!多么白呀!”他们夫妇俩,最爱赞美我母亲,说她如何贤惠。他们响亮地笑着、嚼着,然后又响亮地走掉。“文革”开始,金叔叔夫妇,亲自捆绑我的父亲,并且穿着皮鞋,在他的腰上猛踢。踢得相当准确。有一天,他又到我们家来了,站着,他要我和母亲,揭发父亲的问题。他说:“某某某有什么动态,要随时报告,不要辜负组织的希望。”他走掉的时候,仍然是那么响亮。

父亲五十岁以后,就没有什么朋友了。一个也没有。偶尔有人来我们家,都是来找他汇报工作。从前的三个朋友,都是父亲的同事;金叔叔是父亲的下级。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三个一起来过我们家,他们总是单独来,从来不碰在一起。那种高朋满座,大吃大喝的事情,我们家从来没有发生过。有的结掉婚,到了四十岁上下,就很少和朋友往来了。甚至有人认为倘若你到了这种时候,还猪朋狗友不断,那就是“老不正经”了;严重的,甚至会闹得夫妻反目。我父亲是严肃的人和规矩的人,他现在一个人呆在家里,看看各种报纸,浇浇花,不与任何人来往。

我偶然翻到一张父亲年轻时在大学里的照片。上面有七八个人。有的仰望长天,穿长衫,围着大围巾;有的西装笔挺,双手叉腰;有的是一副“天生我才必有用”,仰天大笑的模样;有的两个搂在一起,有的跪着,有的坐着,有的爬着。背景是一片空阔的草地。

几年前的一天,家里来了一位客人。从他和父亲的聊天中,我知道他过去是右派,现在落实政策回来,和一个农村妇女结婚,昨天还一起上街买蚊帐。他看起来比父亲大十岁。他在我们家吃了一顿饭,连声说:“好菜!好菜!”他走掉以后,父亲告诉我,“他叫楚梦骚,我年轻时候的朋友,最活跃的一个。”巍山2000老裁缝。这裁缝店在云南巍山的一条老街上。一条街都是老铺子,裁缝店、土杂店、马具店、草药铺、疹所、药店、棺材铺等等。街不宽,几步就可以跨过去,房子都是百年以上的土木结构的老房子,歪歪斜斜就要倒掉的样子,但一代一代人都住在里面,就是不会倒。裁缝只是街上的街坊之一,这街道就像是一个大杂院,烧火煮饭、养娃娃、乘凉、打麻将、吵架、吃饭、甚至洗澡都在街道上进行。忽然看见我要给裁缝家的照相,就都奇怪起来,从来没有看出这个老倌有什么上相的地方,为什么?我给居民委员会主任照相他们决不会好奇,这裁缝本来只是街坊们看来毫无什么特色的本地居民,突然,我的照相机对着他,他就升华了起来,成了“为什么?”成了“死去,还是活着”的核心。不止一个人问我,你要照了干什么?甚至问,你是哪个单位的,哪个叫你来照的?街坊们忽然警惕起来,让我想起来他们其实都是一个巨大的单位里面的同志。幸好裁缝没有单位,他喜欢我照相,也不问要照了干哪样,只是要我以后寄一张给他。那些邻居街坊才没有什么话再说。只是那个问题憋在心里面憋得慌,为什么要照这个老倌,他是不是要着好事或者遭殃了,我们的人民已经被教育成世界上警惕性最高的人民,对任何陌生人都不信任,对任何反常的举动都要问一个为什么?所以,我经常要为自己没有目的就是兴趣的行为扯些小谎,编个理由。但这一次我有些烦,我什么理由也没有,就是想给裁缝照一张相。幸好时代已经不同,不然的话,恐十白有人就要去报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