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间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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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人间笔记2之守门的

少年时代我在中华小学读书。守门的是马大娘。马大娘是高个子,小脚,穿一件蓝布大褂,走路驼着,像是背上躲着一个头。马大娘除了守门,还烧开水。要是有卖零食的小贩走近学校的围墙来,马大娘就一颠一颠地跑过去,跺着两只小脚,歪着头叫:“学校重地,不准卖零食。”如果小贩还不走,她就俯身拾地下的石子,朝小贩们扔过去,她扔不远,小贩们却怕了,提着篮子就跑。上午八点钟一过,马大娘就关了大门,听着教室里咿哩唔呀的念书声开始打盹;八点四十五一到,她就一下跳起来,拉响电铃。有时候她睡过了头,一堂课就会足足上一个小时,一下课,大家就朝厕所跑,到处乱尿,像下大雨一样。马大娘自己腌着酸菜,她有时捞上一碗,叫老师们尝尝。马人娘喜欢告状,有一次我们把高老师的自行车放了气,就是她告的。另一回,她看见赵麻子(学校里的木匠)摸一个女生的脸,也告了校长。她一天要告十几次状,她眼尖,我们干什么坏事,总是躲不过她的眼睛。

我们住的院子,没有专人守门。孔大娘的房子紧挨着大门,她就自然而然地担起了守门的责任。孔大娘老是用一块黑布缠着头,她的脚特别大,街上的鞋她穿不进去,她的鞋都是自己做的。孔大娘养着一头白猪,养了好多年,也不杀。猪已经不能走了,只是躺着。每天早上,孔大娘就挨家挨户要泔水。买泔水的农民来,就被孔大娘挡在门口,她晃着一只大手掌,很快地说一句:没有!就关了门。好像迟了,农民就会把泔水抱走。天睛的日子,孔大娘就坐在一个草墩上晒太阳,那时候世界上人少,安静,偶尔有一两声鸡叫。有人夜里回来晚了,又忘了带钥匙,心里着急,门忽然吱地一声开了。

月光下,孔大娘满头银丝,披着一件棉袄。迟归的人心里感动,张口想说什么,孔大娘却关了门,一晃,就回了屋。孔大娘一个人过了很多年,据说她是住在一个机关大院里。守门的人是没有的。但大院却很安全,丢失东西的事极少。有一次我母亲的一条毛呢裤子给丢了,成了院里的头号新闻,讲了几天,大凡中国的居民院,都有自己独特的生活气氛;或干干净净,或杂乱无章,或冷冰冰,或随便。这就要看院子居民们的生活习性了。大家在一起住长了,往往生活方式就互相感染,形成一种独特的生活气氛。平常不觉得,偶然到别的院子去转转,你就觉得有种不同,又说不清楚。生人一闯入这些生活氛围中,马上就能被认出来的。我们大院,进门就是一个大院场,一旦盯住你,是躲都躲不脱的。北楼的走廊上,早晚总是坐着几个老婆婆,你才一探头,就有人问你:“找谁呀!”倘你回答得干净利落,充满自信又准确无误,那你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去,要是你一时慌张,吞吞吐吐,事情就麻烦了。刀也不放下,问得你冷汗乱滴,形迹可疑的人,往往是拔腿就跑。

我当工人的那个工厂,守门的是金大爷。退休锻工,吉林人,黑脸膛,大门中间一站,确实像尊门神。厂门口,他扫得极干净,像一块禁区。金大爷还管分报纸,他一边蘸着口水,一边念“一、二、三……”。他会忽然停住,“谁呀,上班时间,不找人!”后来金大爷走了,守门的是汪师傅。汪师傅很瘦,轻轻地走路,轻轻地说话,我总怀疑,那么大的铁门,他是守不住的。有一天全厂都轰动了,汪师傅抓住了一个贼,偷木料,是革委会副主任的小舅子。

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