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痴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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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惊蛰(2)

这下我懂了!怪不得神话里说“水仙少年”。这水仙就像“惨绿少年”,一天到晚临水照镜子,偏偏站没站相,终于照着照着,落水而死。编神话的人真伟大,我今天才悟到的事,他几千年前非但悟了,而且创造了纳西萨斯(Narcissus)自恋的故事。

暂厝(三月十二日)

英雄就算病得将死,美女就算青春不再,红颜已老,也该挺着,给昔日的崇拜者看……

“老兵不死,他只是逐渐隐退。”我的水仙也是老兵,她没死,只是在我不知觉中萎缩。

花就像人,名花异卉与名将红颜一样,只有好端端的就“落花犹似坠楼人”地凋零,或“狂风挽断最长条”地猝逝,才能给人不尽的感伤与怀念。想想黛安娜王妃不就如此吗?她若非车祸死掉,果如传言说的怀了法耶的孩子,改天腆着大肚子,还能被人拥戴吗?只怕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一切过去跟马术教练、心脏科医生的“耳语”都成为“咒骂”,浪漫都成为淫荡。如此说来,她那意外岂不恰巧;是造化弄人,弄人巧!

至于“不许人间见白头”的名将红颜,如果舍不得死,只好偷偷与崇拜他的群众一起老去。群众见自己视为天王的英雄与“不老的尹雪艳”居然也鹤了发、鸡了皮,就更自叹岁月不待人,更不敢多想。于是他们把英雄与美女遗忘了;那是有意的遗忘、故意的忽略,因为不忍回头,不堪回首,不愿接受人人都会老的现实。而当有一天,那英雄与美女居然忍不住孤寂地重出江湖,把早年红遍大江南北的《魂萦旧梦》再唱一遍的时候,只怕非但不能勾起人们的旧梦,反而破碎了梦。

我的水仙,在窗台,一日日蓬了头、垂了发,虽然还硬伸出一两茎,开了几朵小花,也偶尔送来一些幽香,但是我已经故意把她遗忘。水仙是最不堪“春去”的;因为一般花凋了还有叶,甚至更加枝繁叶茂,令人就算不惊艳,也欣然。水仙却花与叶俱老,仿佛土崩瓦解的政局,才塌了一角就连带了半壁,不堪回首也不忍卒睹。

我之所以不去理睬她,一方面因为不忍,一方面因为我要救她。当然,我知道人老了,再加工也年轻不起来,但是我可以把她带入好的轮回,而且带出她的下一代啊!所以每天午后我都抱着大部头的参考书,查看怎样栽植花期已过的水仙球。中文版《植物大辞典》谈得不多,完全没讲怎么栽培;英文的《园艺百科全书》说得挺复杂,杂得令人眼花缭乱;譬如说如何在六七月把花球挖出来杀菌之后收藏,又如何在十一月间再放在暖房中促生花芽。他们说得太复杂了,我只知道公园里的洋水仙,年年到时候就开,一大片、一大片的,那是早种的花球,根本不费心。最起码邻居在我赞美她的水仙花园时,笑答:“种水仙,简单!挖个大坑,丢一堆花球下去,盖上肥土,就不用管了,保证年年自己开。”她的花园足有一公顷,中间散置着许多大石头;早春,石上刚显苔痕,旁边钻出一束束深绿色的水仙;再过不久,黄白橙各色的洋水仙,已经吹着喇叭登场。那阳刚的岩石与阴柔的水仙,不动的盘石与摇曳的花茎对比,真是羡煞我也。但我今天面对的不是肥硕的洋水仙,是婀娜多姿的中国水仙,是否也能挖个洞往下一扔就算了?还有,邻居种洋水仙是让她自然开花,我这中国水仙,因为作“岁朝清供”,是“催花”,而今外面还冷,我如果就把这才生完孩子的妈妈扔出去,她能不死吗?于是问题来了,我该怎么在屋里“为她坐月子”?

我也查了一本几十年前由台湾地区花卉发展协会出版的水仙小册子,但不知是作者文笔太差,还是学问太大,我怎么看都如雾中花。大约弄懂的是,水仙在一九五〇年由英国皇家园艺协会(RHS)依照“花被”和“副冠”的长度比例,分为十大类。又讲水仙原来长在山上,雪融时泥土变得特别潮湿的时候开花,春天过后,高山上的雨水少了,于是又旱,所以水仙的习性是早春要湿,夏天要干。书里又说必须在六七月间掘起,并用高温催花芽。只是,水仙不是常生在水边吗?水边多半一年四季都湿,夏天如何干旱?我也由最近种的水仙球上,粘了一堆臭泥,想象得出,她们是在臭泥塘里繁殖的,怎么会说原生在高山呢?

还是台湾出版的一本《园艺百科系列》写得干脆——在“繁殖”那一项,它说“种球每年秋季都自荷兰引进,花市或花店均可购得”,到了“开花后之处理”一节,又说“本省平地气温高,母球开花后不易再培养成开花球,所以花谢后即予废弃,待来年再重新购买球根栽培”。天哪!这好比医学书上谈某病如何医治时写:“此病本地不易治,可任其死。”岂不令人笑掉大牙。

把手边几本“大书”翻了又翻,实在不得其解,但眼前的水仙盆中已经一片错乱,不得不处理。只好在香蕉树的大盆里找块小地方,把土挖开,将那几个干干瘪瘪的水仙球放下去。照书上说水仙应种在四五个花球高的深处,但这盆里因为已经有香蕉,挖不深,便只能将土略略掩过花球,再好好浇了两遍水。这不是“安葬”,是“暂厝”,让那些花球能先在有营养的地方休息,最起码维持生机,待我这医生去“学习”够了,找到医治的方法,再回头做大手术。

几丛过气的水仙挤在香蕉旁,细细长长的叶子已经泛白,说多零乱有多零乱,我坐在前面看报喝咖啡,每次眼角余光扫到,都不爽;实在受不了,只好起身,找来几根红色的塑料绳,先把那些错乱的叶子理顺,再用绳子圈住,绑在香蕉树上。

英雄就算病得将死,美女就算青春不再、红颜已老,也该挺着,给昔日的崇拜者看看。不是吗?

世子(三月十四日)

大概植物也像人,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父母吃父母,永远长不大。也不是长不大,是假长大。

浇水,走到窗前,一惊,原本高高的海棠居然矮了半截,低头看,断枝萎了,却还立在花盆里,想当然,是早上清洁工不小心弄断的。

不过我没生气,也不怪她,因为我知道这瘦瘦高高的海棠迟早得断,甚至可以说早该断了,只因为她靠窗,从半米多高就倚在玻璃上,不努力“长壮”,却一路“长高”,所以半年来爬成这两米多高的怪物。

前年种过一棵海棠,长得更高,我站在椅子上,还够不到她的枝梢。要不是够不着了,无法增加更多支架,她能蹿上两层楼高的天花板。没错!加“支架”,瓜藤、紫藤要支架,很多草本的花卉蔬果,像是海棠、大理、西红柿,如果枝茎不够结实,也得支撑。植物很鬼,知道有仗恃,不怕折断,就拼命长高。好像监考老师走开,又有同学帮忙守望,坏学生就可以大胆地打开书本照抄。当然,作弊得来的分数禁不起考验,靠着支架长高的多半瘦弱,离开支架就完蛋。

最记得十多年前,我种了许多西红柿,阳光好、肥料足,长得奇快。因为怕风折断,我就一路插竹竿,再小心翼翼地把那西红柿枝绑在竹竿上。我确实是小心翼翼,因为以前有经验,如果绑得太紧,枝茎变粗时,线绳会嵌入其中,把植物活活勒死。所以我绑西红柿都留些空间。后来才发现,她们居然只顾长高,全不变粗。这也教我想起女儿,十五岁,还没什么胸围,朋友都安慰:“抽长的时候不长宽;如果早早发育,往横发展,就不再长高了。”

那西红柿确实“抽长”。我一路绑,先用细竹竿,发现不足,又在上面加,加了之后不够强,再由四边支上高高的柱子,横着拉铁丝。我真佩服西红柿,三伏天,大太阳,不小心碰到铁丝,烫得能起泡,那西红柿搭在上面居然不受伤。就这样一路支,到后来,不得不站在梯子上绑。女儿最高兴,在下面钻来钻去,说是进了小森林,还可以躲在中间摘果子。只是谈到果子,那七八棵足有三米半高的“西红柿树”,居然结实不多。反不如我左邻的洋老太婆,每棵西红柿只在中间加个两米的木棍,施一般的化肥,结出的果实比我种的既大且多。

眼前这棵海棠,显然犯了同样的毛病,既然有窗子可以倚靠,她就拼命长高,不开花。大概植物也像人,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父母吃父母,永远长不大。也不是长不大,是假长大,好比娇生惯养的孩子,长得细皮嫩肉,十分英挺的样子,却银样镴枪头,不能担大任,甚至只要离开父母的羽翼就完蛋了。真是十足的好高骛远、眼高手低。我的西红柿与海棠,多高啊!多封建啊!多可以在亲友面前炫耀啊!但是一离开支撑,就断了。即使不离支撑,也难开几朵花、结几粒果。

怪不得说“富不过三代”,那些豪门巨贾,常养出纨绔子弟,勉强继承父业,没几年,就“玩儿完了”。不过这说法,我最近有了修正,因为发现台湾好多企业家、土财主,早年黑手出身,居然能养出一票不凡的孩子;非但孩子干练,能接掌事业,连娶的媳妇、嫁的女婿都不差,可以各自独当一面。更棒的是有些土财主后来跟不上时代,事业走下坡了,交到“后辈”手里,居然能起死回生。

最初我不懂,为什么一眼望去,豪门出了这许多俊彦,后来跟他们吃饭聊天,才知道那些老家伙虽然是老粗,却重视教育。他们人粗、嘴粗、管教也粗,对孩子严得要死,当着人面,开口就骂,动手就打,居然有奇效,教出一批好子弟。我也是由种花种菜的经验中悟出来——愈是家大业大的豪门,对子女愈得严苛,好比我绑西红柿、海棠,我可以绑,让她们尽量发展,但是更得好好修剪。只要看到弱茎,就剪掉;只要见到太多花苞,就摘掉。甚至看她们太高,便横里一刀,让植物好好检讨,是不是头大腿细、强枝弱干。那些豪门老粗,狠狠地管孩子、逼孩子,再动用关系和银子,送进国外名校。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即使在名校表现不怎么样,可是耳濡目染,也便不差,加上接触的都是王公贵冑世子,建立不错的国际关系,就近找到的女朋友、男朋友,更是上上之选,当然回国之后能表现杰出。甚而有“优生”的效果,连孙子女都过人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