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三月五日)
怪不得老人总把大串钥匙挂在腰上,那才是真正吸引众妻妾儿女的东西,他虽是守财奴,但不笨,就用这『守财』,使子女须臾不敢离开。
电视新闻说日本、瑞典和德国都有水患,又播出许多惊人的画面,原本住宅区之间的台阶成了瀑布、街道成了河流,好多车子在水里漂来漂去。还有一只狗熊,在笼子里挣扎,不断伸出爪子抓旁边的树干,所幸被人发现,把笼子吊上岸。今天纽约的气象部门也警告,会下大雨,低洼的地区可能有水患……
中国画论里说“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清辉,冬岭秀孤松”。中国人自古就喜欢把一切东西格式化、形式化,好像画四季非抓住那几个要点不成。春天不画水,夏天不画云,秋天不画皓月,冬天不画雪松,就显不出神韵。不过现在听新闻气象,再看看窗外,倒自然想起“春水满四泽”这个句子,如同近日看湖上的绿头鸭在嬉戏,自然想到“春江水暖鸭先知”一般。
刚来美国的几年,对每到春天常有泛滥,连地下室也容易渗水十分不解。起初想,必因为春天的雨多。但是又想:夏天的雷雨更大,为什么反不怎么淹水,偏偏要在春天刚解冻的时候发生呢?这件事让我思忖了许多年,首先搞通的是因为冬天积了太多雪,雪不像雨,一落地就被大地吸收或流往低处;它一层层积在那儿,如同好几场大雨,或几十场大雨的量,结果天气突然变暖,甚至来一场暖雨,那大量的雪“零存整付”瞬间变成水,就一下子涨了大水。
不过这只是浮面的了解,对于雨雪和大地的关系交代得不够。我后来发现,冬天虽然大地上覆了一层雪,下面的土地并不湿,又由露天存放的木柴观察,发现那些柴被冰封雪冻了两个月,应该很不易燃,但是放进火炉,没两下就冒出火焰,可见木柴外面虽覆了雪,里面却甚干。怪不得有谓“天干物燥”,那应该专讲北方的冬天——“天公”不是不给零花钱,只是都存在冰雪的账户里,不准大家提出来使用,所以空气是干的,冰雪是厚的,万物是燥的。
听来这是多矛盾的事啊!如同腰缠万贯的富翁,却过得像贫户。但这世上“捧着金饭碗乞讨”的人有多少?我认识一个家财数十亿的老先生,每天几乎穿着同一件衣服,坐在同一张烂沙发里,腰上挂了一大串钥匙,接受妻妾儿女的供奉。老人在世的时候,连太太买菜都只准坐公交车,不得招出租车;可是他才死,儿女就各以名车代步、名厨为炊,又为了争产,进出公堂。没多久,几十亿的财产已经不知去向。有个孩子还对我哭穷,我说,你不是继承了几亿的财富吗?他说只怪他不会理财。我说,为什么那么拙于理财呢?他居然怪死掉的爸爸:“只怪他从来不给我们钱,都锁在他的柜子和银行里,所以我连钱都没见过几文,突然拿到那么多,当然乱了方寸。”
这下我懂了,怪不得老人总把大串钥匙挂在腰上,那才是真正吸引众妻妾儿女的东西。他虽是守财奴,但不笨,就用这“守财”,使子女须臾不敢离开,唯恐这个偷偷先拿了一文,那个偷偷讨了好处,于是老人颐养天年,被供奉得如同老佛爷。他哪儿是“老佛爷”?他是真“财神”!
眼前的大地就如此,当冬天老人一下子死了,万贯家财突然发下来,大地仓促间竟不知如何是好。更糟糕的是,土地已经冻坏了,地表下面没几厘米全是冰,虽不像北极圈的“永冻层”,能冻上十几米,但一时也不易融,十足像块水泥地,容不得水分往下渗。上面的雪,夹着雨水,一下子融解,先把地表几厘米泡得如同稀泥一样湿软,接下来,就不知往何处去。于是大地好像用冰打底的游泳池,加上高山的雪水往低处流,怎能不一下子泛滥成灾呢?
正因此,早春我是不太敢在草地上走动的,因为下面全是松软的稀泥,非但一步一脚印,每一脚都可能陷下几厘米,而且只要走得稍快,就会把上面的草皮踩得“脱了位”,直到有一天,草地又恢复了“实在”的感觉,才能上去跑跳,也才能说大地真正回春了。
看着湖里高兴得要死的绿头鸭,我突然有些得意,因为春江水暖固然它们先知道,但是大地是不是真解冻,那解冻又够不够彻底,我的脚丫却能感觉。所以我要说“春江水暖鸭先知,春原地暖丫先知”。
观火(三月八日)
十三岁那年大年初二,家遭祝融,我从火里逃出来,眉毛都烧掉了,回头看,火舌已经蹿出屋顶。
晚上去附近餐馆吃饭,因为客满,只好坐在前面等,才发现他们有个壁炉,里面正烧着熊熊的炉火。壁炉外罩了两层很大的铁网,为的是防止里面的火星爆出来造成灾害。不过我认为他们过虑了,因为里面烧的全是人工造的假材,这种“化工柴”,既没什么烟也绝不爆火花,十分安全。也正因此,我不爱用,因为太没戏剧性,也太没意外的惊喜。
当然在早期我也试过,那是因为当时的功力不够,不借助火引子,点不起真柴。火引子的种类很多,有泡过蜡油的桧木条、泡过煤油的小炭球、直接往柴上浇的“助燃油”,以及这种“化工柴”。我以前总是先把化工柴点着,等它冒出熊熊的火焰,再将真正的木头放上去,借助假柴,点燃真柴。
谈到真柴,美国人很妙,院子里处处有断枝,他们还是要去店里买一捆捆的木柴,那些都是经过分解的,也就是将一大块树干劈开,呈三角柱的木块。这木柴能因为时节变化,随时调整价钱。圣诞节前后,家家围炉,制造年节气氛时特别贵,七美元不过六块木头;到了暮冬又大减价,两块钱也脱手了。我想老美之所以宁愿买这种现成东西,一是因为懒,不愿亲自捡柴劈柴;一是因为不放心,生恐捡来的朽柴不干净。这好比他们可以任院子里的苹果落满地,再花钱请园丁清除,却又去超市买苹果吃。当然啦!还有个原因,是买来的柴经过干燥,比较易燃,也少烟。
但我恰恰相反。我点火,就在寻找挑战。想想,当我把一大块树干,直接抱进屋子,有时连劈都不劈,竟能借助一些枯枝朽叶作火引子,就烧得精光,那不是挑战是什么?点火很妙,以前我怎么下功夫都点不着,现在却轻轻松松就能引起一炉好火。以前非借助人工火引子不可,现在则只要用些枯枝朽叶和报纸就大功告成。
当然这中间还是有学问的,譬如把报纸撕开和揉成团,就已经不简单,许多人以为纸愈多,火愈大,于是把整叠报纸往里塞,却怎么都点不着,或点着了却烧不透。这是因为他没给纸张燃烧的空间,也可以说因为“不透风”,纸张没有足够的氧气助燃。所以我一定将报纸先撕成四开,再略略扭着揉成团,目的是不使任何地方的纸张有“紧紧贴在一起”的情况。据我观察,只要纸与纸贴在一起,就不易燃,即使下面一张烧光了,上面一张都可能烧不起来,这是因为纸张烧完之后会变成灰灰白白的一片。只要它不碎裂,就会阻挡下面的空气,既然没有氧气,上面的当然不易燃烧。
对这一点,我有个痛心的经验——十三岁那年大年初二,家遭祝融,我从火里逃出来,眉毛都烧掉了,回头看,火舌已经蹿出屋顶。火灭了之后,我去废墟上找,我的猫烧成一块塑料样的东西,我的铅兵玩具烧成一片,我家值钱的东西已经被陌生人早一步挖走了。倒是我的书架还在,整面墙的书,有我老爸留下的医学书,也有我的故事书,每本都只烧掉外边四分之一。拉出我的集邮簿,更走运,大部分值钱的邮票都完好如初。而且因为那面书架的阻隔,邻居房子距离不过一米多,居然没被波及。
心理学研究,许多恐惧可以经由重新经历那恐惧来化解。不知是否因为我由火场逃出来,小时候反而特爱玩火,加上住在废墟上,四周已经烧得只剩断垣残壁,再无失火之虞,反能让我发挥。日式房子的前院有个装沙的圆形水泥缸子,我便把各种树皮杂草放在里面点燃,甚至丢进硫黄,再放进扶桑花,看那二氧化硫把红花漂白的效果。有一回,硫黄气吸多了,胸口痛,不能呼吸,差点丢了小命。这事我老娘全不知道,所幸我没把爱点火的兴趣遗传给儿女,女儿连对火炉都没兴趣,唯有当薪柴爆出火星,像是烟花盛会时,才过来叫两声好。
说到爆火星,起先我只能在它偶然发生时,惊艳与惊喜,后来才摸索出来,只要把木柴烧透,成为橘红色的炭火,再打开炉门,让大量空气进去,使火苗突然变大,就会有爆炸的效果。劈劈啪啪,千万点火星向四方飞溅,有才飞出半尺就消失不见的小星星,也有迸到火炉外,还半天不熄灭的大炭块。所幸我用的是玻璃门的壁炉,一要失控,赶快关门,就可以隔窗观火,看它们在里面放肆。
“关门”的学问甚大。我的壁炉有两面,一边朝着客厅,一边对着起居室,两边各有门,下面也各有小气窗,我如果希望火苗往客厅方向蹿,只要先把客厅那边关紧,再将起居室炉下的小气窗打开就成了。只见空气由这一侧进去,往上助长火势,火苗全朝对面腾跃。就靠这功夫,我可以随时调整炉火的大小和方位,使火苗往没有燃烧的地方移动,终于点起一炉好火。
人们常说水是生命之源,所有的生物没水都不能生存,最初也都从水里孕育,所以至今我们眼泪中盐的比例,还是与海水相近;胎儿在发育的过程中,也都有个阶段,看来跟鱼差不多。这理论我认同,但觉得火也不可被忽略,没火跟没水同样严重。(此处所说的火包括阳光)因为没有阳光,就没有热,这地球会冷死。没有阳光,植物也难行“光合作用”;没了植物,草食类的动物不能生存;没了牛羊兔子,肉食类又怎么维生?
所以我说“火”跟“水”一样重要。从某个角度看,火跟水像极了,子观水于川上,觉得“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要是有个好壁炉,又有闲暇、有傻劲,像我一样观火,保证同样感触。水去了,无形无痕地流远了;火去了,不但远了,而且不见了,留下一团暖一点烟一片灰烬,那奉献不是更大,那余情不是更耐人追索吗?
其实所有的生命都是火与水的结合,看柴火就知道,想想树怎么形成的?是吸收大地的水分,再受天上的阳光,行光合作用,储存建立的。当有一天那些树被埋在地下,经过千年万载,变成煤,被挖出来燃烧,又将水与火还诸天地。所以,看木柴在火焰中一点一点崩解,一丝丝把它的材质转变为火,真是令人感触。我甚至能在里面看到宇宙的诞生。瞧!下面引火的报纸先点起小树枝,发出火苗,再往上腾升,叫那大块的树干交出水分。于是树干表面开始冒泡,从缝隙里喷烟,渐渐水分被烤干了,树皮由拒绝到接受,成为火的一部分。树皮蜷曲扭动剥落了,“韧皮部”开始崩溃;火如水般穿透“形成层”,向“木质部”每个小小的缝隙渗透侵蚀,于是原本平滑的树干开始有了凹凸,并由凹的地方裂,形成高山与深谷。火在谷里奔流,冲刷两岸,溅起火花,如同水之“漱白”,并将灰烬像泥沙一样带往下游。渐渐地,深谷平缓了,两岸开阔了,下面积起灰烬和零零落落的残火,多像“老年期地形”上留下的巨石。此刻,若用火钳把分散的小炭块聚在一起,可能重新蹿起一些火苗,直到剩下的一点都燃尽了,炉子里只留下空空的铁架和下面白色的灰烬。
我很喜欢点火、守火、救火、观火,由那一根火柴,点起报纸的一角开始,直到把大树干烧光,我感受的不正是宇宙诞生和生命的过程吗?
每次将送进火炉的柴烧得精光,我都觉得功德圆满。人生就要这样,把父母给我们的身体在这世界上完全发挥,产生最大的光与热,而且在死的那一刻,不要有一点遗憾。
有位犹太朋友说得妙——
“你知道为什么有那样多犹太人捐的慈善医院、慈善团体吗?因为我们教义虽不反对人活着的时候想尽办法赚钱,但强调走的那天,要两手空空地离开。”
突然又想起最近报载,南美一位闻名的花花公子,年轻时能赚能花,包船宴客、美女不断,晚年靠政府的救济金度日,倒也不怨不艾,十分潇洒。他说得好——
“最成功的人生,就是在死时正好把生时赚的钱花光。”
自恋(三月十一日)
怪不得神话里说『水仙少年』,这水仙就像『惨绿少年』,一天到晚临水照镜子,偏偏站没站相,终于照着照着,落水而死。
已经连着好几年没有水仙应景,这次因为离开北京时有朋友送了两盆,回到纽约就开始栽植,居然赶在“新正”开了。
水仙的香味说不上高还是不高,她香,大有“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优美,但是论品,却比国兰和蜡梅差一截。那差,差得很微妙,是“幽又不够幽”,也就是说她虽然属于冷香,有偷偷散布的感觉,却偷得不够技巧,容易被抓。打个比喻——好像哪家小女生,偷偷搽了妈妈的香水,走过你身边,让你嗅到那么一股香,却香得不妥当。如果不小心搽多了,更因为香得令你头晕,有些惹人嫌。
所以养水仙不宜多,就算手上的球根甚伙,也不能种成一盆,否则就该放在窗边,宁可“远而幽”而勿“近而狎”。水仙放窗边还有个好处,就是因为有光,叶子生得绿,也长得慢。许多植物很聪明,当阳光不足时,尽量把叶子长得大些,来增加受光的面积。水仙也如此,当你把她放在暗处,过不了多久,花没开,叶子已经逾尺,而且白白绿绿,耷拉了。任何东西,一耷拉就没精神,显得乱,好像没见面容,先睹一头乱发。所以人们养水仙除了知道临窗栽植,还常圈上红纸,好像系红腰带的绿衣女子,既显得喜气,又能防她早早倒下。至于更内行的人则用修切球根的方法,先把水仙叶片的养分切掉些,好比怕“一丈之外不是丈夫”的女人,既不控制丈夫的心,也不控制丈夫的交往,她控制丈夫的口袋!
看那雕切过球根的水仙,真令人惊叹,如果只是“平切”,还不稀奇。最妙的是用斜削的技巧,使叶子的一侧长得快,一侧长得慢,又有些多切、有些少切,于是叶子生出来,袅袅娜娜、长长短短、扭来扭去,甚至能交叉作“兰花指”状。说实话,这对水仙是残酷的,那是故意将她摧残,使她产生畸形与病态。但许多被我们认为值得赏玩的兰花或观叶植物不都如此吗?兰叶上的金线、银线是什么?变种的黛粉叶、秋海棠,乃至廉价的斑纹黄金葛、巴西铁树和星点木,哪个不是缺陷美?还有,什么叫“瘿子木”?单单看“瘿”这个字就能知道,那是个婴儿生了病。当树木生了病、长了瘤,反被人认为是大好的东西,切下来雕磨成艺术品,或刨成薄皮,贴在木器上。因为肿瘤里的生长变异、纤维交错,由不同方向看,能显出不一样的纹理,教人看了欢喜。
盆景又是什么?盆景也是摧残,小树要往上长,偏偏横里一刀,使它不得不“另谋发展”;才发展出一点局面,又迎面一刀,使它得“另找出路”。于是长得左弯右拐、奇形怪状,而且因为少给吃、少给喝,造成营养不良、侏儒矮小,也耐人欣赏。“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话何止用在人身上,我看哪!用在盆景的身上反而更恰当些。
我的水仙正因为没有经过摧残,所以像失了管教的孩子,放肆无礼。才开几朵花,已经欹斜欲倒,所幸靠在窗边,要倒也有玻璃挡着。只是,每次看那花都让我觉得好像见到十五六岁时的儿子,整天没精打采,站着都像要倒下,斜靠在门框上的“恹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