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怪不得蒙古民族入主中原没几年就垮,大清帝国却能垂统二百六十七年。过去因为“驱除鞑虏”,历史课本全在丑化清帝国,好像那一票关外来的人,只会签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却没想到他们有多棒的帝王教育。开玩笑,清代宫廷教育有多严哪!世祖(福临)、圣祖(玄烨)能读书读到呕血,非但要学满文、蒙文、汉文,还得兼习几何、天文、骑射。非但由老师教,跟着老师朗读,而且一读就是一百二十遍。连清末光绪都得在翁同龢的监督下背书。那些做老子的皇帝也不简单,规定太子们读书的地方,要离自己不远,所谓“上书房在乾清宫左……近在禁御,以便上稽查也”。皇帝不但总到皇子读书的地方突击检查,而且指着书考试。又为皇子们改作文,碰到不满意的地方,就大笔一挥“抹掉、重写”!当个皇帝容易吗?愈是家大业大江山大、环境好、有得倚靠,愈得严以自律!
我先把断掉的海棠枝子扔进垃圾桶,又找来剪刀,咔咔咔咔,接连数剪,把其他不上路的小枝子剪断。等到发新芽,我再也不准她们靠在窗子上生长。没骨头!
湿雪(三月十七日)
总想起日本浮世绘大师广重在东海道五十三次里画的,半撑着雨伞和深深低着头、披着蓑衣的旅者。
已经三月十七,算算该是初春了,居然从昨天上午落下密密的雪花。这是湿雪,也就是当天气已暖,只略低于“冰点”时,小雪花在下降的过程中不断粘黏,成为大片大片或一团团的雪。古人诗中说的“燕山雪花大如席”,便是指湿雪。“苏州画派”画雪中芭蕉,厚厚的白雪压垂芭蕉宽宽的叶子,也是突然遇上寒流才能见到的雪景。因为苏州已在江南,温度不可能极低,即使三九天下雪,也当属于湿雪。话说回来,若非南方,冬天怎见得到芭蕉?
下午六点,拿着相机出去。昨日的脚印,已经被雪覆盖而几不可辨。斜树干上的积雪更厚了,但是枝丫间的雪花并未增加,那是因为树枝只能承受一定的重量,再多就会坠落;加上小鸟们飞来飞去,每次穿林,都见一林坠雪,仿佛落英缤纷。
湖边的雪树最美,因为湖早解冻,在傍晚的雪天,一抹暗暗的湖光与岸上的雪树对比,就如同画“雪景”——前景的树枝不必勾勒,只消用水墨作底,留出一条条白,就成了。作画时用笔也不必太细,因为这湿雪在树上都是大大小小或聚或散,远不似粉雪那般雕琢。也可以用“刻印章”作比喻——粉雪是“细朱文”,每一画都要圆滑工谨;湿雪则是“大白文”,用大刀巨斧斫去,任那石材崩裂,产生拙朴的趣味。
天已渐长,因为门灯是昼短夜长的时候设定,现在就亮得显早了;灯上顶着厚厚的雪,下面一抹黄晕透出来,活像个雪中人家。总记得看《欢乐满人间》那部电影,雪天里的伦敦,暗暗的天空、黄黄的灯火,说不上是明还是暗的蓝蓝的雪。也总想起日本浮世绘大师广重在《东海道五十三次》里画的“蒲原”,半撑着雨伞和深深低着头、披着蓑衣的旅者。半撑伞是因为雪太大、风太紧,人们必须把头藏在伞里摸索着前进,怪不得画中人还拿了根拐杖。
雪中行拄杖,除了因为密雪中景物不清晰,还有个原因,是当雪太厚的时候,即使深坑裂缝也被掩盖,稍不小心就要跌落。至于栅栏之类就更不留痕迹了;几年前听说台湾观光客到北海道赏雪,有人才出机场,看到路边厚厚的积雪,就兴奋得整个人往雪上躺下去,但是接着进了医院。因为他没想到路边有铁栅栏,跳上去,受了伤。
我小心地走下湖边的台阶,其实落了厚雪,反比前几天冰雪解冻时来得安全。因为台阶的边缘都是木造的,春天才暖一下,原本灰灰褐褐的木梯已经生满苔藓,变成绿色,走上去滑不留足。现在则软绵绵,一点也不滑,甚至就算滚下去,也不至于受伤。
“马苹果”树上的长春藤,今年是不会“长春”了,因为怕藤伤树,去年秋天我已经把她们从低处剪断。这些藤子真厉害,即使断了地面的水源,仍能从上面树干的缝隙中取水、吸营养。只是今年太冷了,加上湖面的风寒,终于无法承受。整个冬天我都没看见,直到而今落下湿雪,在那些朽叶上一一堆积,才好像浮雕一样显现。雪确实是浮雕者,从湖滨看远方的林子,平日模糊交错,见林不见木,而今则千万枝条清清楚楚。早春的寒林与深冬毕竟不同,虽然寒,但是有股生气,与李白写的“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的荒寒大不相同,倒令人想起唐伯虎的《函关雪霁图》,画的虽是雪山,但是溪中小湍已经奔流,路上牛车赶路,车上的人还拉着辕东张西望;既然不畏风寒,可见天气已暖。
早春也可以由柳梢看出来,柳条在未生叶之前,先变成黄色,所以北方人说柳梢黄了,就表示春天近了。园中的萱草更是知春的,洋水仙和郁金香还没露头,萱草已经冒出几厘米的嫩芽;在台北常吃萱草芽,相信把这芽剪下,更可口。寒天生长的植物含糖多半较高,因为含了糖,就不易结冻,那是植物自保的方法。所以高山蔬菜特别甜美,至于中国东北的霜天萝卜,更有“赛梨”的美誉。不知杜甫的“夜雨剪春韭”,那春天的韭菜是否也甜?
在湖边拍了些照片,又转往前院。柏油地上黑黑的,妙的是其中有些小小的白色斑块;细看,雪下面都是朽叶或枯枝。因为已经多日春暖,大地温度高,直接落下的雪花,多半才接触地面就融解了,反而掉在朽叶上的,有寒风托着,能堆起厚厚的一簇。水松和小柏树上的积雪就更不用说了,足足有十几厘米厚。湿雪远比粉雪来得重,加上黏,便把下面的树丛压得东倒西歪。西方庭园中的灌木常被精心修剪得如同蛋糕,但是经过冬天,蛋糕都会变形,就是因为被雪压的。
走过去年春天曾有知更鸟筑巢的那棵山杜鹃,树上空空的,倒是林中大大小小的鸟,唱得十分带劲。情人节已过去一个多月,如果说小鸟由情人节开始求偶,现在该是抱窝育雏的时候;或许纽约太偏北,今年又严寒,如同经济不景气时连结婚的人都变少了吧!但是由群鸟的争鸣,可以听得出欣喜,甚至听得出那是在唱情歌,高高低低、抑扬顿挫,只是见我走过,众鸟突然一起飞开,震落半林树梢的积雪,淋得我满头满脸……
呵护(三月十九日)
看一簇簇水仙新绿,有一种感动,觉得那一根根叶子,就像人的手指,拱着、托着、呵着、护着中间的小娃娃。
一夜没睡好,因为女儿病了。
我和太太是分工的,因为我是“夜猫族”,睡得又轻,所以从女儿出生,就由她管白天,我管夜晚,最得意的是有一次女儿从床上掉下来,我由梦中惊醒,跳下床,跑去她床边,把她抱起来,不过八秒的工夫。可见我的反应有多快,跟女儿又有多“心连心”了。
在静静的夜里,听小丫头的鼾声,是门学问,我可以猜:她是不是鼻子不通?是不是又敏感了?有没有感冒的前兆?还有,她床头围着的软垫和栏杆是不是积了灰尘?至于当她鼾声大作、呼吸顺畅的时候,则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与满足。
自从女儿六年级,自己搬到楼上住,我就失去了“听声数息”的享受,但又练出另一个本事——听她的脚步声,由她移动椅子在地板上的摩擦,猜她是在做功课;由她走来走去,猜她正收书包;再由她放水声的长短,猜她是不是洗澡又洗头。
今夜女儿没洗澡就睡了,因为感冒发烧。对于孩子生病,我发现太太远比我“处变不惊”,她只是摸一摸,给退烧药,叮嘱一声“快点睡觉”就成了。我问太太要不要带去看医生,她居然一笑:“喉咙不怎么痛,不会是链球菌,小感冒,睡睡就好了。”然后,她也很快进入梦乡,由我一个人在半睡半醒之间操心。
昨夜,我起来四次,先悄悄溜出卧室,摸上楼,进女儿房间,再用手背贴在她太阳穴上试探。女儿几乎维持同一个姿势,斜斜地躺在近床边的地方。外面的水银灯光映在她脸上,很苍白,虽然睡前服药后没再烧,仍令我心情沉重。慢慢摸下楼,屋里黑黑的,那些深绿的植物全隐藏了色彩,只有临窗的芭蕉,反射外面的天光和积雪。还有,就是芭蕉下面绑的那堆黄草——我一个多月前种下去的“开完花的水仙”。
她们确实成为干稻草的样子,所有的生意都不见了,由起初的泛白泛黄,渐渐干缩,而今只剩下一条条朽叶。倒是上面的平行脉,变得更鲜明。太太多次看不顺眼,问我为什么不把叶子剪去,我说学问就在这儿,水仙、郁金香、番红花这些植物开完花,下面的球根会把叶子里的养分再吸回去。
窗外的雪还一直下,尤其映着路灯,霏霏雪花看得特别明显。我盯着看了半天,因为私心希望雪下大些,明天不上学,女儿正好可以在家养病。只是毕竟三月下旬了,天寒地却不冻,每片雪花都落在马路上立刻融解,只在树梢和草地上堆积。还看见大团大团的雪由屋檐坠落,天沟里则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多矛盾哪!一边降雪,一边融雪。
上午十点多,女儿仍在睡,我却被电视播报新闻的声音吵醒,岳父、岳母和太太都在看电视。偏偏电视画面一下有、一下无,大概是“小耳朵”积了雪吧!我决定出去看看,是不是能想办法清理。
套上雪靴,穿上羽绒大衣走到屋外。雪早停了,阳光灿烂,处处都在滴水,原本平平的雪地,变成坑坑洞洞,原来是上面树梢滴水造成。有些凹处还带红红的颜色,令人惊心,近看又一惊;再抬头,才发现原本光秃秃的树梢已经开了小小的红花。走到檐下看屋顶上架的天线碟子,果然沾了湿雪。想用个长树枝去拨,却被屋檐滴下的雪水弄得满头满脸。低下头清理,看见由于雪水不断滴落,已经露出的泥土地上,居然立着一排又一排绿色的芽。那些芽不是尖的,是圆的,才想起是去年“美华防癌协会”送我的水仙。
那是他们募款义卖剩下的,箱子未开封,里面的花却已经偷偷绽放,又偷偷地凋萎。美华防癌协会的朋友知道我爱种花,就送来看我还能不能种。六大箱“过气水仙”,花了我好几天时间,先挖下去二十厘米深的坑,再一球球摆下去。说实话,我没指望她们能活,因为关在纸箱里,叶子没接触阳光,苍白得有点像韭黄。怎料一年过去,她们居然能由十几厘米深的泥土深处,一点一点钻上来。
我蹲下身,用手拨弄叶尖,硬硬的,一簇簇,有点像牙刷。大概正因为这叶子硬,所以能钻土;也为了钻土有力,所以叶尖长得圆。我把小叶子用两手分开,看看其间有没有花。试了一丛又一丛,都不见花,有点失望。只是接着想,我春节时水皿中养的水仙,不是叶子长得老高,才生出花茎吗?
突然间,我懂了!水仙的叶子生得长,是有道理的,因为她们的球根在十几厘米深的地下,叶子就算长达三十厘米,露在地面的也不过十几厘米。我发现水仙、郁金香、番红花,那些最早由冰雪中钻出地表的花,都有这样长长的叶子打头阵。那真是“打头阵”,由叶子使出全力往上钻,先冲出泥土,再呵护着叶子中间的花梗,轻轻松松到地表绽放。也正因此,花开完了,叶子们也功成身退;甚至可以说只要花一登场,叶子就完成了重责大任。
蹲在屋檐下,看一簇簇绿绿的水仙新绿,有一种感动,觉得那一根根叶子,就像人的手指,拱着、托着、呵着、护着中间的小娃娃。
转身,进屋,女儿已经下楼吃午饭;我过去,摸摸她的额头,又用自己的太阳穴贴贴她的太阳穴,再伸出双手托着她的脸颊端详,觉得自己的手成了水仙叶,女儿变作了水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