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海外华人文学与流散文学(Diaspora)的相遇。近年来的华人文学研究,不仅包容了海外华文作品,而且包容了海外华人及其后裔用不同语言写的文学作品,这种研究的重点在于观察和分析不同文化相遇、碰撞和融合的文学想象,并进一步以这些作品为核心,展开异国文化的对话和不同文化的相互诠释。近几年来,这种研究迅速汇入世界性的以漂泊流浪的作家作品为主体的“流散文学”探讨,这方面的学者不仅致力于引进西方的流散写作理论,而且通过总结中国流散写作的理论和实践,直接与国际学术界进行有效的对话,中国在全世界的移民为数众多,历史悠久,该研究必将为未来世界文学史的重写作出不可替代的贡献。
第五,关于文学关系的清理。钱钟书先生早就指出:从历史上看,各国发展比较文学,最先完成的工作之一都是清理本国文学和外国文学的相互关系,研究本国作家与外国作家的相互影响。近年来关于中外文学关系研究的最大进展,是将20世纪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探讨,全面研究20世纪中国作家所体现的中国传统文化继承与西方文化影响的互动,15卷“跨文化个案丛书”《中国现代作家在古今中西文化坐标上》的出版,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中国文学在国外”的研究,也有了长足的进展,12卷本的《外国作家与中国文化》
无疑是20世纪一部重大的学术成果。季羡林教授认为,由于中国、印度、波斯、日本、朝鲜和其它阿拉伯国家历史悠久的积累,形成了与西方不同的庞大而深邃的、独立的文学理论体系,可惜从事文学理论研究的人往往“知西而不知东”,这是很大的遗憾。近年来,关于东方比较文学的研究有了新的可喜的发展。
邹:关于什么是比较文学、比较文学研究的范围,学界往往也存在比较大的争议,有的学者认为比较文学就是以比较的方法研究文学,有的学者认为研究具有跨越性的文学现象就是比较文学。您在一系列文章中都谈到比较文学是研究多种文化基础上的多种文学理论、多种文学史的“文学间”现象。请问您对此有什么新的看法?
乐:比较文学是文学研究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它有自己特定的范围和内容,并不是所有用比较方法来研究文学的现象都可称为比较文学,例如李白与杜甫的比较,五言律诗与七言律诗的比较,这只是研究文学的一种基本方法,而不是一个学科的范围。比较文学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个是跨文化或跨学科,另一个是文学研究。举例来说,研究《春江花月夜》是中国文学;研究《春江花月夜》在日本的传播和影响,或同样题材在欧美文学中的表现,是比较文学;研究《春江花月夜》如何表现在音乐、绘画、舞蹈中则是跨学科文学研究。同样,如果谈了很多不同文化,不同学科的理论,惟独没有文学研究,那也不是比较文学。当然,一定要把一国文学内用比较方法来进行研究的部分都称之为“比较文学”也无不可,但这毕竟不是国际上一般所说的,得到大家公认的比较文学。
我想,讨论“多种文学、多种文学理论、多种文学史”的“文学间”现象,是有意义的。如果说“多种”是指“多种文化”,那么,这个问题可以说仍然是当前比较文学这一学科的根本要义。比较文学之所以不同于国别文学,就在于它研究的是不限于一种文化之内的多种文化的文学;同时,它又不同于一般多种文化的研究,因为它研究的范围仅集中于文学,从这一点出发,就可大致界定比较文学的研究范围。
多元文化中对不同文学的欣赏和辨析,可以提供我们多种多样的欣赏的快乐和在对照中对不同文学进行深入的理解。如果将不同文化中写同样题材的文学作品放在一起来欣赏,就会得到不止是看一种作品的乐趣。千百年来,人类创造的精神文明实在是太丰富了,比较文学帮助大家找到一条在对比中欣赏各种文学的路径,能够很好地去欣赏人类所创造的多种精神财富。举例来说,月亮可以说是各种民族文学中共同的母题,但中国人看月亮,常常把月亮当作永恒的象征,咏叹人世的短暂!如李白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给人很多感慨。日本人写月亮,写的是“山头月落我随前,夜夜愿陪尔共眠”,是“心境无翳光灿灿,明月疑我是蟾光”(明惠上人),他们追求的是和月亮融为一体。法国诗人波特莱尔笔下的月亮,却是一个悲哀而忧愁的女人,正在“让她的眼泪一串串地、悄悄地流向大地”(这眼泪正是月色的隐喻)。这时,一位虔诚的失眠的诗人,面对着月亮,“把这苍白的泪水捧在手掌上,好像乳白色的珍珠碎片,争光闪亮”,他把它放在心里,“那是太阳永远照不到的地方”(《恶之花·月之愁》)。如果我们只欣赏中国关于月亮的诗当然很好,但也可以用别的欣赏方式,日本的方式、欧洲的方式……那不是更丰富吗?
邹:通过您的生动而有趣的讲解,我们认识到从作家作品的不同读解,的确可以得出不同的意义;而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不同的文学发展道路,形成了各自的历史与命运。如果我们同时研究多种文学史,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呢?
乐:从文学史发展的角度来看,比较文学研究多种文学史,就能发现文学的生长点及其发展的谱系。例如浪漫主义在德国、法国、英国都有不同的发展,这种发展沿着不同的路径传向世界各国,浪漫主义在日本、在中国、在印度都有很不相同的表现和发展,像地下的岩石,形成各自不同的谱系。如果不了解这种“谱系”在不同文学中的不同发展,就不可能深入论述该种文学的历史;同时,不研究这种“谱系”,浪漫主义本身也不可能得到真正圆满的解读。事实上,在多种文学史的研究中,关于他种文学的解读是创造新文学的一个必要条件。一种文学进来了,人们要接受它,首先要对它进行解释;人们在解释它的时候,有许多方面会不知不觉地按照我们传统文化的习惯去解释,这就难免有误解,有误读。这种“误读”并没有什么坏处,倒是给我们提供了新的角度,从不同的方面来理解这部作品。如果一部作品永远只有一种解读方式,那它就很难发展了。由此可见,不同文化之间文学作品的“误读”能够造成一个新的生长点,使得文学向前发展。
多种文学史要研究的,也就是这样的生长点怎样触发新的思路,促进两种文学的交融和文学史的共同发展。
比较文学的历史本身就是不断发生并克服各种危机到达新阶段的过程,它的现状在多种联系中充满着复杂的矛盾,它的未来通向千百种可能的途径,然而,它仍然是一个有着自己独特性质和范围的学科,无论是过去、现在和未来,它都曾经在,而且将会在不断充分化的诠释中更新和存在。对比较文学这个名词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理解,甚至会有人根本否定它的存在,但是人们分明会感觉到它:
当人们探讨某种文学理论是否有多种民族文化中可以通用时;当人们读到同一个主题在不同文学传统中反复被咏叹和品味时;当人们看到一种文学思潮或者文学作品从一个民族流传到另一个民族,从一个地区蔓延到另一个地区时;当人们发现各种文体如诗、戏剧、小说在各民族文学中都有类似的发展规律而又各自有自己的特色时;当文学与其它艺术、文学与宗教、文学与其它社会科学、文学与自然科学之间的关系日趋密切、亟待分剖时,人们就会清楚地意识到无论过去、现在和未来,这里确实存在着,并将会继续存在一门十分必需、非常有趣,而且对人类智力极富挑战性的学问,那就是比较文学。
邹:在您的生动讲解中,我们真是很容易认识到比较文学研究超越于一般文学研究之上的那一部分,并且觉得比较文学真是一个很有趣味与意思的研究领域,那些对比较文学比较隔膜甚至反感的学者听了您的讲解,也许会很快改变自己的看法。乐先生,我认为您对比较文学的研究不仅有自己的基本立场,同时也有自己的根本目标。我想问的是,您曾经指出比较文学在当今时代的三大功能,即“互识”、“互证”、“互补”,从理论上指出了比较文学存在的意义。不知您现在如何看待比较文学学科的三大功能?
乐:曾经有这样一个故事:从前在水底下住着一只青蛙和一条鱼,他们常一起玩,是好朋友。有一天,青蛙跳出水面,看到了许多新鲜事物,它看得非常高兴,就回去向好朋友鱼报告说,外面的世界精彩极了,它看到了人,他们身穿衣服,头戴帽子,手握拐杖,足履靴子。这时,在鱼的头脑中便把人想象成一条鱼,身穿衣服,头戴帽子,鱼鳍夹着手杖,尾翅上吊着两只鞋;青蛙说,有鸟,可展翅在空中飞翔,这时,鱼的头脑中便出现了一条长着两个翅膀的鱼;青蛙又说有车,带着四个轮子,滚动前进,于是在鱼的脑中便出现了一条带着四个轮子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