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勒律治的诗歌之所以让有的读者读不懂,也就是源于这种神奇性与神秘性。本来,他在英格兰北部湖区与华兹华斯成为一对形影不离的朋友之后,在诗歌写作上是有一个分工的:华兹华斯主要描写日常生活里平凡的人与物,着重于表达普通的人间情感与理想,而柯勒律治则主要描写自然山水之神奇性和民间的传奇故事与怪诞小品,着力于将人们没有见到过甚至没有想到过的事情,通过诗歌的方式发掘出来,以便让人们能够欣赏到一种艺术之美,同时也能够感到一种惊奇与兴奋。(参见江枫为《神秘诗!怪诞诗!——柯勒律治的三篇代表作》所作的序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3页。)这种分工也许是带来柯勒律治诗歌神秘性与神奇性的原因之一,然而这并不是最主要的。更主要的是其作为浪漫主义诗人独特的心理结构与情感结构,正是这种心理结构与情感结构制约着其诗作中出现的一系列意象。意象的本质是诗人之情意与自然物象的一种统一,就像天与地的结合、山与水的统一、男与女的对应,我认为诗歌的生命力就来自于其独具内涵的种种意象,而真正让人难忘的就是意象。
《克丽斯德蓓》中所展示的所有的情节与情感,也许是以英国的民间传说为基础的,然而可以肯定的是诗人所写并不是那个故事本身,它并没有像中国的民间故事那样的完整性。外在的形态是一种故事,好像是真有其事,有眉有眼的,其实是一个子虚乌有的想象空间。诗中所展示的时间与空间,都是一种心理空间和心理时间,没有什么现实性可言,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人物,好像都没有着实,也不可能着实。正是这种心理空间和时间带来了种种神秘的气质,许多时候都让人解不开。宇宙上下是何其广阔,人间万象是何其复杂,其实人的内心世界才是最广阔与最复杂的,至今为止,似乎还没有人能够穷尽一个人的心理空间、全部地解剖人的心灵结构。人的心灵正是艺术品质的根本来源。其实,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克里斯德蓓,那个美丽妖冶的少妇洁若丁,都是来自诗人心灵的心理性意象。
湖畔三诗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生活在同一个湖区,为什么他们所创作的诗歌作品有那么大的区别呢?主要就是由于心理结构与情感气质的区别。柯勒律治诗中所出现的意象都是心理意象,不是现实生活与自然之物的复写,并且其心理意象是神秘与神奇的。如果说那个单纯美丽的克丽斯德蓓在人间还是可见的,那个女妖则是少见的了。洁诺丁正是游吟诗人布拉西“昨夜梦中”那条绿绿的“小蛇”,克丽斯德蓓则是梦中洁白而善良的“鸽子”。“小蛇”和“鸽子”纠缠在一起的情形是恐怖的,更恐怖的是那个女妖本身,她脚上那淡蓝的筋脉是永远让人忘不掉的,她那偶尔一闪的绿色小眼睛也会让人刻骨铭心的。如果说此诗因有“妖”与“怪”而具有一种传奇品质的话,那另一首长诗《老水手行》则更是一个关于“鬼”的故事。那个死而复生的水手,不论是其在海上的经历还是回到大陆后的所言所行,在平常的人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那些深海里的“蛇”的意象,那只无故被射死的“信天翁”的意象,还有那两个女鬼“掷骰子”的意象,那要到陆地边的时候大船忽然沉没的意象,都不是一种对现实情景的复写,而只是诗人心意的情景外化,从根本上说是一种心理意象的创造。而这种心理意象的传奇品质,带来了诗歌特有的艺术魅力。诗人的心灵,特别是那种富于天才气质的心灵,能够创造出来的意象是那样的不可思议,却又是那样的具有多种可能性,这正是人在这个世界上的不可替代性的表现之一。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山川河海而没有人类精神,不论这种精神是悲剧性的还是喜剧性的,那就没有人类的文化,而没有人类的文化,则这个世界的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柯勒律治是一个创造心理意象的高手,他往往以意象来表达自己心灵的一切,并且让其具有自然风物的意义,具有历史与哲学的性质。
三、浓郁强烈的悲剧精神
从精神品质的角度来考察,柯勒律治的诗歌基本上都是悲剧性的。从题材上来说,是传奇性的居多;从情节上来说,是曲折性的居多;从内容上来说,则总是离不开女性的悲剧人生;从主题上来说,总是与伦理道德或宗教不可分离的。
这就给他的诗歌带来一种浓郁的悲情,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雾水,笼罩在其情节和人物身上。首先,其诗的情节多数是悲剧性的。《老水手行》里的那个老水手,虽然最终逃离了死亡的命运,但他经历了许许多多的磨难,可以说是大难不死;他在海上的时候,可以说是生不如死。其心灵深层是阴森黑暗的,其情感的基调是忏悔不已的,只有当他到处宣讲自己的人生故事时,才稍有解脱。与他一同出海的所有伙伴,则更是一种悲剧的命运,死了很长时间了,也还不得安宁;船到海边要回到故土的时候,又石沉大海,并且从此永远也见不到天日。就连那个要参加别人婚礼而被他拦住的客人,最后也不得而终。
《克丽斯德蓓》中的所有人,都无一不是以悲剧而告终。克丽斯德蓓小姐本来是有着自己心爱的男友和完满的家庭,却因为心地善良在无意之中救了一个女妖,反而遭到迷惑和诬陷,并由此带来了整个家庭的变故。也许在诗人没有完成的后面部分,故事的结局会有所改变,但目前见到的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
《忽必烈汗》这首片断诗,本身就是关于“生命”与“死亡”主题的展示,诗中所写是自然的生气盎然与像天空一样的穹隆的对比,在表面充满生气的自然景色的背后,隐藏的却是生命的反面,其批判锋芒是不言而喻的。就是他的那些短诗,在美好的自然风光中所隐含的,也还是对于人生的深沉思索。
悲剧品质是柯勒律治诗歌作品的基本精神气度,正是这种不平凡的气度为其诗带来了感人的力量。读他的诗,往往让人惊心动魄:不是激动,而是让人沉静与反思,并进一步地思考周围的事物。我想,这种悲剧精神可能主要来自诗人从小失去父母之爱而拥有的孤独情怀,以及从小与大自然在一起而形成的忧郁气质,同时也是来自他对所处的那个时代与社会的不满。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曾经想要与骚塞一同租船到美洲去建立“大同邦”,后来因为没有路费而无法成行。
(参见江枫为《神秘诗!怪诞诗!——柯勒律治的三篇代表作》所作的序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1—2页。)这种理想本身正是一种反世俗、反现实、反社会的人生品格与精神气质的生动体现。不是每一个人的精神都是悲剧性的,也不是每一个诗人都以悲剧精神而动人。柯勒律治的诗歌正是以悲剧精神为核心内容的。
我国学界一般比较重视英国后浪漫主义诗人,而对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等前浪漫主义(即从前所谓的“消极浪漫主义诗人”)则有意无意地加以忽略,这是与中国近五十年来的意识形态和战争环境相关的。就其诗歌艺术形式的独创性来说,柯勒律治是一流的;就其艺术与美学思想的先锋性来说,柯勒律治是一流的;就其以《莎士比亚演讲集》为代表的文学批评来说,柯勒律治也是一流的;就其诗歌作品的精神品质来说,柯勒律治更是一流的。钟嵘在《诗品》中将诗人分为上中下三品,主要着眼于诗作的艺术境界;我们这里讲的“艺术品质”虽然不是在他那样的意义上来品评柯勒律治的诗,却也关注诗人艺术品位的高低。想象性的艺术空间、超凡出奇的心理意象和浓郁的悲剧精神正是其艺术品质的具体体现。个性是所有艺术作品存在与有无生命力的前提,也是评价一个诗人艺术成就高低的最重要指标。这就是我们要重申的诗歌艺术品质决定论的基本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