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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闻一多与中国新诗艺术的发展

(原文主要内容发表于《闻一多国际艺术研讨会论文集》。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2年。)

闻一多的抒情诗创作是他所有艺术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他文艺理论的核心的诗歌“三美”理论的用心实践。从他的抒情诗创作,我们不仅可以看出他对于中西艺术的态度和融汇创新,也可以看出他作为一个十分严谨、品格甚高、眼光独到、技巧高超的诗人所作的一切。

“唯美”不是一种罪恶,也不是一种艺术的偏颇。闻一多的诗歌实践说明,诗歌以至于其它艺术形式,首先是作为一种艺术而存在,而不能作为一种政治或政策的工具而存在,甚至也不是作为人生与社会的单纯表现方式而存在。中国新诗已经走过将近一百年的风风雨雨,经过历史的淘洗,诗歌的珠贝已经灿然于眼前。那些注重诗歌艺术的诗人,地位已经并将越来越高;而那些不注重诗歌艺术品位的诗人,虽然其在某些方面对中国社会改变起过重要作用(这,我们也不能否定),但他们的诗史地位却在下降。那些艺术上精致、语言上精粹的诗歌作品,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选本不得不选,读者不能不读。中国诗歌艺术的发展,就是在那些讲究诗歌艺术的诗人的努力下,才得以实现的。

在中国新诗艺术发展的历史进程中,闻一多的诗是中西文化相交融的结果,是绘画、音乐与舞蹈艺术相交汇的结果,是他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结果,也是他在总结前代诗人诗歌缺失的基础上努力追求的结果,与他的同辈诗人和同派诗人的共同探讨也分不开。

他的诗歌艺术探索,对于中国新诗艺术从初创期的幼稚到二三十年代的成熟,起到了其他任何诗人所不可替代的作用。他对中国新诗艺术的贡献主要有:

一、闻一多的抒情诗是中国新诗由初期白话新诗的散漫到严整的“桥梁”

以胡适为代表的中国新诗的先驱者,反对旧体诗,打破旧体诗的格律,以白话作诗,“话怎么说就怎么写”、“作诗如作文”(胡适:《谈新诗》,《中国现代诗论》(上)。广州:花城出版社1985年,第6页。)郭沫若也说,“形式方面我主张绝端的自由”,(郭沫若:《论诗三札》,杨匡汉、刘福春编《中国现代诗论》上。广州:花城出版社1985年,第61页。)其结果是让中国新诗只是停留于“白话”阶段,没有进入到真正的“诗”的阶段。闻一多也是从20年代初就开始创作新诗,《红烛》中的诗也大多是自由体诗,但因为闻一多有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加之他总是以艺术家的眼光来对待生活,对待诗歌,所以他的早期作品,并不像其他白话新诗人的作品那样缺少诗味,却很有厚度和力度。

20年代中期,他从美国回到北京,参加了新月派的活动。出于对中国诗坛的考察,他写作《诗的格律》一文,提出著名的诗的“三美”主张,成为中国现代格律诗运动的理论支柱,并以自己的创作实践成为中国现代律诗的奠基人。中国新诗之所以能成形,并达到今天多样成熟体式并存的局面,与闻一多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他这种严谨的创作态度,对于同时代的和以后的诗人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徐志摩当时就说过:“我的笔本来是最不受羁勒的一匹野马,看到了一多的谨严作品我方才憬悟到我自己的野性……”(徐志摩语,转引自卞之琳:《徐志摩诗重读志感》,《诗刊》1979年第9期。)正是从包括闻一多在内的新月派诗人的创作开始,中国新诗才走上了严谨含蕴的道路。

那么闻一多的抒情诗为什么会那么严谨而有含量呢?我们认为主要得力于他自己的自觉意识。他说:“抒情之作,宜紧凑也。既能短练,自易紧凑。王渔洋说,诗要洗刷得尽,拖泥带水,便令人厌观。篇幅有限,则不容不字字精华,榛芜尽芟。

繁词则易肤泛,肤泛则气势平缓,平缓之作,徒引人入睡,焉足以言感人哉?艺术之异于非艺术,只在能以最经济的手段,表现最多量的情感,此之谓也。”(闻一多:《律诗底研究》,《闻一多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309页。)他自己从一开始就认识到中国抒情诗的艺术特质,认识到“字字精华”的重要性,认识到“以有限表现无限”是艺术与非艺术的区别。这是一种非常自觉的诗歌艺术意识。

同时,这也与他的创作方式和创作习惯有关。他说:“我自己作诗,往往不成于初得某种感触之时,而成于感触已过,历时数日,甚或数月之后,到这时琐碎的枝节往往巳经遗忘了,记得的只是最根本最重要的情绪的轮廓。然后再用想象来装成那模糊影响的轮廓,表现在文字上,其结果虽往往失之于空疏,然而刻露的毛病绝不会有了。空疏的作品读者看了不发生印象,刻露的作品,往往叫读者发生坏印象。所以与其刻露,不如空疏。”(闻一多:《致左明》(1928年2月),《闻一多论新诗》。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258页。)鲁迅也说过,情感正盛的时候不宜做诗,否则锋芒太露,易将诗美杀掉。闻一多这种严谨的创作方式,使他的诗往往比较内敛,比较空灵,不致于那么平实和泥实。空灵往往有诗情诗意,而刻露却决不会有诗情诗意,即使有也散失了。“历时数日,甚或数月之后”,这就是闻一多诗歌创作的态度。

二、闻一多是中国新诗艺术体式的开创者

讲到闻一多对中国新诗诗体建设的贡献,人们往往只知道他对现代格律诗的提倡和实践。在当时,有人就嘲笑他的诗为“豆腐干体”,认为他所创作的只是那种方方正正的诗体。实际情形并不是这样。如果我们只是止于这种认识,那无异于是贬低了闻一多,而这种结论对他来说是很不公正的。他自己对新诗体式的多样性,有过这样的认识:“诚然,律诗也是最具建筑美的一种格式;但是同新诗里的建筑美的可能性比起来,可差得多了。律诗永远只有一个格式,但是新诗的格式是层出不穷的……做律诗无论你的题材是什么,意境是什么,你非得把它挤进这一种规定的格式里去不可……但是新诗的格式是相体裁衣。”(闻一多:《诗的格律》,《闻一多全集》第三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50页。)可以这样说,闻一多的诗歌体式多种多样,现代诗人中很少有能和他相比的。因为他清楚地认识到新诗的体式是“层出不穷”的,新诗的体式可以“相体裁衣”。这表明闻一多在诗歌体式上并不古板,相反却是非常开明的。他在中国新诗早期的诗体创造上作出了许多的成就,刘半农当年提出的“增多诗体”的主张,是在闻一多这里才得以实现的。

他有像《李白之死》和《剑匣》那样的抒情长诗,也有像《七子之歌》和《南海之神》那样的大型组诗;他有像《死水》和《也许》那样的创格的现代格律诗,也有像《孤雁》和《红荷之魂》那样的自由体诗;他有像《天安门》和《飞毛腿》

那样的口语体诗,也有像《忠告》和《雪片》那样的对话体诗;他有像《读沈尹默〈小妹!想起我的妹来了〉也作一首》和《志愿》那样的散文体诗,有像《口供》和《一个观念》那样的自语体诗,也有像《红烛》中的《红豆之什》那样的真正的小诗体。

我们说,闻一多对中国新诗诗体建设所作出的贡献是非常突出的,他在每一种诗体的写作上都取得了相当的成功。中国20年代的小诗,能达到《红豆之什》那样的思想与艺术水平的,只有冰心与宗白华。“我的心是个没设防的空城,/半夜里忽被相思袭击了,/我的心旌/只是一片倒降;/我只盼望/他恣情屠烧一回就去了;/谁知他竟永远占据着,/建筑起宫墙来了呢?”(《红豆·七》)像这样的小诗,其构思的精巧和抒情的委婉,也许是冰心和宗白华的小诗也难于比拟的。他还有一首非常绝妙的小诗作品:“这里都是君王底/樱桃艳嘴的小歌童;/有的唱出一颗灿烂的明星,/唱不出的,都拆成两片枯骨。”像如此的小诗作品,在闻一多的诗集中相当多。而这似乎还没有为以往的研究者所关注。

20年代,在大型组诗创作上,达到他那样的组诗创作程度的,似乎还没有。

如果我们把《孤雁篇》、《李白篇》、《雨夜篇》、《青春篇》等看做组诗还有一点勉强的话,那么,我们将《红豆篇》看做组诗则没有一点说不过去的。这是由四十二首小诗组成的一个大型组诗,以爱情为核心主题,以小小体式为外表特征。

《七子之歌》则是标准的组诗,由《澳门》、《香港》、《台湾》、《威海卫》、《广州湾》、《九龙》、《旅顺大连》七首诗组成,以离开祖国怀抱的七个子女的口吻,抒发思念母亲的情绪。《南海之神》也是由《神之降生》、《纪元之创造》、《祈祷》三首诗组成。像这样的组诗创作,在当时诗坛上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就是放在整个中国新诗史上也是屈指可数的。由此可见闻一多的艺术眼光与艺术气魄。

他在抒情长诗创作上有那样高的热情,并且在艺术上没有一点破绽,在整个中国新诗史上也是少有的。《红烛》序诗,长达四十七行,在当时的抒情诗中也算是一首长诗。《剑匣》一诗,长约二百四十行之多,也许是当时最长的抒情诗之一了。

像《太阳吟》、《忆菊》、《秋色》等诗也都是五十行上下。他的长篇史诗创作也是引人注目的。长达二百二十行的《李白之死》,可以说是一首人物史诗,同样长的《渔阳曲》则以三国时弥衡骂操的故事为蓝本的史诗,而《秦始皇帝》那样的短诗,也是可以当作史诗来看待的。《一个小囚犯》是一首很独特的散文诗,可以和鲁迅的散文诗相比较而论。《醒呀》则是一首很有意味的剧诗,《教授颂》和《政治学家》则是很有个性的讽刺诗。这可以说是闻一多诗歌创作的“终结”。

所以,我们绝对不能忽略闻一多在新诗诗体建设上的成就。他的这些努力,都可以说是来自他对新诗形式的认识:“美的灵魂若不附丽于美的形体,便失去他的美了。”(闻一多:《评本学年〈周刊〉里的新诗》,《闻一多论新诗》。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5页。)他的种种诗体写作,都是他追求种种美的形体的表现。他的诗往往就是美的灵魂和美的形体的有机结合,不像有的诗人只注重诗的内容而不注重诗的形体,结果是既没有美的内质,也没有美的外质。他特别重视诗的形式,在谈到印度大诗人泰戈尔时,他说:“我不相信没有形式的东西怎能存在,我更不能明了若没有形式艺术怎能存在?固定的形式不当存在;但是那和形式本身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要打破一个固定的形式,目的是要得到许多变异的形式罢了。”实际上,通过努力,闻一多创造了许多新的诗体形式。

三、闻一多是中国早期新诗艺术技巧的集大成者

闻一多的诗歌创作主要集中在20年代。当时的中国新诗还处于初步的发展阶段,并且基础相当薄弱。特别是在诗歌的艺术技巧上,还显得相当幼稚,有待进一步的探讨和实践。

闻一多究竟重不重视诗歌的艺术技巧?以前有的学者认为他不是一个“唯美主义”者,所以不重视诗歌的技巧。如果说他讲诗的技巧好像就是对闻一多的不恭。其实,这不符合闻一多创作的事实。他曾经为在诗歌创作中没有找到适当的技巧,而苦恼不堪。他说:“我只觉得自己是座没有爆发的火山,火烧得我痛,却始终没有能力(就是技巧)炸开那禁锢我的地壳,放射出光和热来。”(闻一多:《给臧克家先生》,《闻一多全集》第三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4页。)那么,他认为诗歌创作没有技巧是不可想象的。所以,说闻一多不重视诗歌技巧是不对的。当然他也不是一个唯技巧论者,以为有了技巧就有了诗的一切。他只是认为诗歌创作不能离开技巧,诗歌是一门艺术,当然就有构思的技巧和表达的技巧,也有种种形式构成的技巧。

闻一多以他深厚的古代艺术修养,深厚的西方诗歌特别是英美诗歌艺术基础,并将二者有机地结合起来。他以理论探讨作为思考的方式,以实际创作作为探讨的成果,极大地丰富了中国新诗的艺术技巧,使中国新诗艺术发展到了一个较为成熟的时期。

中国古诗中的赋、比、兴的技巧,在他的早期诗歌中发扬光大;中国古诗的格律技巧,在他的后期诗歌中得到了划时代的长足发展。中国戏剧中常用的对话技巧,让他写成不少对话体的诗;西方的长诗传统,又让他在很早时候就开始了中国长篇抒情诗的创作;中国画对线条的讲究,对诗意的经营,对气韵生动的讲究,西方油画设色布景的技巧,以及音乐的流动感与旋律感的技巧,等等,都对他的抒情诗创作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

诗歌作为一种独特的文体,在和其它文体的对比中,有自己的特有技巧。中国新诗作为主要在外国自由体诗歌影响下产生的一种新的诗体,又是在中国这块古老的文化土壤上产生出来的,自然,其技巧系统的构成也是不可能离开古代诗歌和外国诗歌的。胡乔木在40年代对闻一多有一个评价:“要在中国现代诗人中,找出能像他这样联结中国古代诗、西洋诗和中国现代诗,并不很容易的。”(乔木:《哀一多先生之死》,延安《解放日报》1946年7月18日。)而闻一多正是这样一位融合东方和西方诗艺术于一体的大诗人。他的诗比郭沫若的诗技巧更丰富,比徐志摩的诗体式更多。他是中国现代最有技巧的自觉意识,在技巧运用上最有创造性的诗人之一。他的抒情诗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国新诗史上的珠贝,与其技巧运用是分不开的。而中国现代诗歌之所以能有如此的成功,与闻一多在技巧创新上的努力是紧密相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