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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易卜生诗歌写作的三种向度(3)

他难道不知道“绒鸭”也是一条生命,也是要养家糊口的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取走那些绒毛有什么用呢?他这样对待一只小小的“绒鸭”,纯粹是恶作剧呢,还是有什么经济利益?还是因为“绒鸭”也是捕鱼的能手,而影响了他的生存呢?无论如何,捕渔人的意象是有着强烈象征意义的,它能够让我们想到更多的人;“绒鸭”意象也具有象征性,带有一种悲剧性:它热爱自己的生活,并且意志坚强;当它遭受到莫名其妙的打击的时候,它没有抱怨,总是再次搬家,并撕下自己胸口的绒毛重新筑窝;实在没有办法在此地生存的时候,它才在巨大的悲痛之中飞离不好客的国境,飞到那个理想的阳光普照的海滨;其实,南方究竟有没有这样的海滨,也不得而知。因此,这个意象也就是人类中具有坚强的生活意志、对生活充满自信,受到不公待遇也不反抗而只是一味退让,自己再寻求生存之地的那一类善良的人的象征。“渔夫”和“绒鸭”的关系也是一种象征,它象征着人与人之间的迫害关系,正是这种关系让人世间得不到和平宁静的生活,美好的生活愿望由于一些恶人的破坏而得不到实现。人与人本来是同类,要和平共处,共生共荣,然而悲剧总是不断地产生;也许也表达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如果人类消灭了由动物与植物等所构成的自然生态,那人本身也将无处生存,正如那只鸟的命运一样悲惨。当然,也许我们无法考察诗人当时写作时所要表达的本意,但易卜生是要以一个民间故事的讲述,来反映世间存在的不公的人生形式,要以鸟与人的故事来表达对于人类自身的尖锐批判,却是确定的一种选择。

让我们再来看《鸟与捕鸟人》:“小时候我用针叶树苗/编出了一只鸟笼。/一,二,三——小鸟儿/蹬进了窄窝棚。/我以残忍的快意/把它提回了育儿室,/用狞笑和怪脸/把囚鸟吓个半死。/直到这些玩笑似的/折磨不再觉得有趣,/我才打开了笼门,/放可怜的小家伙出去。/瞧,它抬起了小脑袋/朝亮处拍了拍翅膀,/它又有了生活和自由——/不幸碰着玻璃落地而亡。”(《易卜生文集》第八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3—4页,绿原译。)诗人在这里,表面上是通过“人”与“鸟”的关系讲了一个人因作恶而被报复的人生故事。暂且不说别的,诗人在短短的几行诗中,就表现了人的从生到死非常复杂的一生,是非常难得的。诗人以一些生动的细节,深刻地刻画了一个捕鸟人和鸟的人生情态,诗中对捕鸟人那种内在的心理描写,以及对“人”与“鸟”两者之间关系的描写,这样丰富的内容也许是一部小说也难于表达的。在那一只鸟儿身上好像没有寄托诗人的什么深层内涵,但它的天真与对自由生活的渴望,以及最后由于胆小而受到折磨,并且因此碰到玻璃而死亡的历程,的确是让人惊叹。我们不能要求它有什么坚强抗争,因为它本来就是一个弱小者,需要人类的保护。那个“捕鸟人”从小的时候开始恶作剧,以自己的兴趣和快意将鸟儿折磨至死,后来遭到了严重的报复,结局十分可悲:坐牢是另一回事,心灵上的打击却是最主要的,小时候的恶作剧遭到了报复,而有了忏悔之心却得到解脱,其精神形态始终处于恍惚之中、痛苦之中。“鸟”与“捕鸟人”的关系,也许是人间一种典型的人生关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体现了一种典型的后现代伦理观:一个人如果对别人伤害越深,那么对自己的伤害也就最深;个人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最好不要损害别人的自由,自我的自由与别人的自由是有密切联系的,只有在给别人自由的同时,自我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可见,此诗的象征意义的丰富与深厚真是非同一般。

四、三种向度的总体形态及其成因

笔者在此要强调的是,在易卜生的诗歌写作中,三种向度并不是非常分明地存在着,在不少诗作中往往是相互交叉与相互渗透的,特别是在一些比较长的作品里,如《北方的信号》、《危难的兄弟》、《海鸥在呐喊》、《林肯被刺》、《致吾友,一位革命演说家》等作品中。像在《危难的兄弟》中就有这样的诗行:“而你,我得救的挪威兄弟,/脚踏神圣的土地,/凭借着许诺的美丽字句,/忘却那危难的瞬息,/仓猝逃避祖辈的船头,/漂过大海的巨浪,从一个港口隐匿到另一个港口,/换姓更名,/为了活命而躲躲藏藏!”(《易卜生文集》第八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114—115页,贺东译。)诗人在这里以一个人的言行来象征性地表现一个政府的精神形态,是很生动并且有力度的。因此我们不能说此诗全是一种外在的描写,它也有一种象征的暗示。在《北方的信号》中,虽然有许多叙述性的情节,但也有触目惊心的意象的呈现:“维也纳的外交官们争论不已。/北什列斯威格荒原上的士兵危在旦夕。/你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战士,/能超越这些流血的壮男少女。/二十万人胸部中弹负伤;/二十万人痛苦地面对死亡。”(《易卜生文集》第八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118页,贺东译。)诗人在这里对死难者进行怀念,并对他们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表达不满之情,时空意识强烈、历史意识深厚,“二十万人”的群体意象也许会永远烙印在我们的心中,这就是因为此诗不完全是外观的,同时也是有诗人自己的情感与个性于其中的,并且以意象的方式表达得非常深厚与浓缩。外观、内视与象征三种向度统一在一首诗中的情况,虽然也是存在的,如《致吾友,一位革命演说家》,但毕竟不多,而且有的时候并没有很好地结合,因而其艺术表达与艺术结构也就受到一定程度的损伤。

在易卜生诗歌写作的三种向度中,第三种向度即“象征向度”,应当得到我们的高度重视,并从诗歌艺术的角度进行深度发掘。外观的向度,可称之为“现实主义”向度,这种向度在其诗歌写作中基本上是失败的;内视的向度,可称之为“浪漫主义”向度,这种向度因其诗人对自我的内在化的表达,而有一定的独到性与深刻性;象征向度是让易卜生的诗歌写作达到一种深度与高度的基础,也是其诗歌探索的正确选择。将三种向度与“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联系起来,这样的表述也许是并不准确的,但可能帮助我们更深一步地理解易卜生诗歌写作的艺术来源。

易卜生诗歌写作的三种向度并不是易卜生自己提出来的,也不是其同时期的研究者提出来的,而是中国学者根据其诗歌写作的总体形态,从其诗歌作品纷然杂陈、参差不齐的艺术现实出发,从其诗歌写作的整体进行考察而提出来的一个命题。从诗人的创作心理进行分析,其所以存在这样的三种向度,正是其创作心理不稳定的一种反映,也是其对诗歌艺术的认识比较模糊的反映。笔者认为,其诗歌写作的外观形态往往是其迫于当时的社会时代重大事件,情绪处于激烈的波动之中特别是悲愤之中的直射,观察到什么就写什么,看到的是什么样子就写成什么样子,如何想的就如何写,没有经过回视与反观的过程,没有经过深入的思考与再观察,因而情感比较外露,思想比较浅显;其诗歌写作的内视向度往往是诗人处于比较宁静的心态之中,对于外在的世界在自己内心引起的感觉,又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联想、分析、思索的过程反反复复,并涉及人生为何、人生到何处去、人生如何选择这样一些重大的问题,最后又以对自我内心的呈现方式进行传达,因此它往往是对诗人自己对于人生与世界深沉思考的写真,因而有时候哲学与宗教的成分比较浓厚,情感深厚,思想深刻;而其诗歌写作的象征向度,则是其情感处于比较超越的形态,对于自然与社会事物处于一种回忆之中,能够穿透事物的本质,并且能够彻悟到一种诗性与诗意,从容地进行艺术构思与艺术表达的一种结果。这三种向度也很难区分写作的时段,却比较清楚地呈现于其整个创作中,如果以图示之,则呈现出这样的形态:

外观向度

整体形态内视向度艺术方式

象征向度

易卜生的诗歌写作之所以呈现出这三种向度,是与其对诗歌写作的认识密切相关的。只有当他认识到诗歌是一种具有内视点特征的艺术体式时,只有当他认识到诗歌必须有精神内核为基点时,他的写作才从外观的向度进入到内视的向度,并在有的时候最终达到了一种象征的向度。易卜生对于“诗”并不是没有自己的独到认识,他在谈到自己早期诗剧《培尔·金特》的写作时说:“我的作品就是诗,如果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诗。在我的祖国挪威,诗的概念必须采取此剧作为楷模。”(茅于美:《易卜生和他的戏剧》。北京:北京出版社,1981年,第45页。)这就是说,易卜生认为诗就是诗,是其它文体所不能代替的。如果我们熟悉那部诗剧的内容与表现方式,则可以意识到他对于诗的内视与象征特征的重视程度。这样的观点,我们还可以从其另一首短诗得到这证实。易卜生曾经写过一首《四行诗》,虽然只有短短的四行,却成为其诗歌创作的总纲:“生活就是——同心中的/魔鬼作殊死战。/写诗就是——对自己的/灵魂进行审判”。(《易卜生文集》第八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52页,绿原译。)这首诗揭示了易卜生诗歌写作的秘密。他认为生活不是外在的东西,而是自己的生活信念与生活道德准则;一个人要光明磊落、心地宽阔,能够自动驱除心中的魔鬼,让自己的内心自由而自在,能够达到问心而无愧的程度,才算是真正的生活。同时,他认为写诗就是自省的方式,诗人要对自己的灵魂进行审判,这种过程与方式,都会是真正的诗意化。易卜生的诗作如果是从自己的心灵中流出来的,特别是在对自己的灵魂进行审判的过程中产生的,那就是有感染力、有生命力的诗;如果只是对一些外在事件的描写,对一些历史故事的叙述,那就只是一种外观的形态的诗,诗的感染力与生命力就无从谈起;如果诗人能够对自己的灵魂进行审判,同时又能够以象征性的意象的方式进行表达,其艺术形态是内心化的、情感化的,那就是真正的好诗、具有传世价值的诗。

易卜生还有一首值得我们关注的诗《银》:“银本身是如此高贵的矿石,/不像秋日的稻草一样易碎;/数千年来它静卧在土地上,/是那样光彩夺目,永不会销毁!/生的渴求恰像秋日的稻草,/悲哀属于银,银——高贵的矿石!”(《易卜生文集》第八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112页,贺东译。)虽然诗人在此说“银”是悲哀的,它不像稻草那样有对于生命的渴求,然而它却是不可销毁的,数千年之后,它还是那样光彩夺目,让人惊叹。其实,真正的好诗就是像“银”一样的高贵,因为它是人类精神的晶体。诗人在这里通过“银”与“稻草”的意象想表明的也许主要是诗歌的主体精神的重要性,即如果真有精神内核的诗是会有生命力的,即其诗歌写作的内视向度那样的作品;其实诗中所说的“银”这样一种矿石本身也是具有一种象征性的,其闪光的品质、坚硬的质地、受人重视的价值等,正是真正的艺术作品的一种表征,其形态是内外兼修的,即它既是一种内在化的形式,也是以象征的、意象的方式加以呈现,所以才是永恒的、不朽的。从以上能够表明其对诗歌艺术之源与诗歌艺术形态的认识的诗来看,易卜生应当写出更多的象征性向度、至少是内视性向度的诗作,可惜我们从其全部的诗作中可以看出,其大部分的诗作都是外观性向度的,对此我们不能不感到十分遗憾,并且我们也无法从根本上解释其背后存在的原因。我们只能说他的诗歌写作形态是不稳定的,其对于诗歌艺术的探索还处于行进的途中。